《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闻,白云无尽时。
《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青溪》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拓展延伸】
王维诗歌的诗情、画意和禅趣
王维,字摩诘,盛唐山水田园诗派代表人物。他睿智早慧,十五岁离家游学长安、洛阳,十七岁即写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那样名烁千古的篇章。王维曾一度刻意功名,追求进取,其边塞类诗作大多洋溢着青春活力和壮志雄心。然而,宦途的坎坷波折又使他深感现实残酷,世态炎凉,一生几度隐居,诗作笔锋更多地转向现实。加之王维崇尚佛学,广交僧侣,隐逸\便经常成为其诗作的主旋律。钱钟书先生曾这样评述王维:在他身上,禅、诗、画三者可以算是一脉相贯,'诗画是孪生姊妹'那句话用得恰当了。凭借着对自然、情感的敏锐捕捉以及超强的表现力,王维以清新淡远、自然脱俗的风格创造出一种\诗中有情、\诗中有画、\诗中有禅的意境,在诗坛树起一面不倒的旗臶。
一、诗中有情
王维是个重情谊且善写情的人。在其诗作中,生活小品和赠别之作甚多,内容多述及相思别离和朋友间关怀、慰勉之情,在数量上几乎与其山水田园诗平分秋色。而他写景之时,也往往是为了寓情。在《淇上送赵仙舟》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才逢又别,倍感黯然神伤。相逢\二句,虽轻描淡写,却觉浓郁深情,扑面而至。接着诗人借天寒\二句写景,铺开抒情之路,与结句遥相呼应,令送别后的怅惘往来于心而不释。 王维诗歌中借景寓情、以景衬情的手法,使他写景饶有余味,抒情含蓄不露。如《临高台送黎拾遗》:相送临高台,川原杳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写离情却无一语言情而只摹景物。《送杨长史赴果州》:鸟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时。\既是景语,也是情句,将道路的荒凉之景与行者的凄楚之情融为一体,自然、含蓄而又回味深长。
在王维的诗歌中,有不少采用了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而且往往显得自然流畅,蕴藉含蓄。如《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氵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诗曾被后人誉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劝君\二句,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和对友人的关怀体贴之意溢于言表,却又绵长含蓄。胡应麟评这两句诗说:自是口语而千载如新\。又如《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此诗用口语化问答,却也言浅意深,余味不绝。朋友言称不得意,诗人坚决支持其归隐——但去莫复问\,又借白云抚慰友人,表抒心声。所以钟惜评论此诗的末二句说:感慨寄托,尽此十字,蕴藉不觉。深味之,知右丞非一意清寂,无心用世之人\。
王维写情之妙处,还在于对现实情景平易通俗的描写中,蕴含深沉婉约的绵绵情思。其《相思》一篇,托小小红豆,咏相思情愫,堪称陶醉千古相思心的经典之作。其《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人先是用平直的话语写出了节日思亲的大众感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让人顿觉与我心有戚戚焉\,而后诗人笔锋一转,将思绪拉向故乡的亲人——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时空转换犹如蒙太奇\手法,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凄凉\。
王维写情,又多见隐喻比兴。上述数诗,已可略见其风。又如《杂诗三首》: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全篇不著相思\二字,看似信手拈来,实则句句意深。藉寒梅\、春草\喻意,相思之情跃然纸上。第一首写出了妻子对远在江南的丈夫的牵挂,第二首则从丈夫的角度着笔,却不直诉思念,而是向来自故乡的捎话人打听故乡的梅花是否已经开放,写法别致有趣,委婉含蓄。整篇尤以第三首中心心\二句最见功力,借春草阶生\将女子的愁心难展、情意缠绵刻画入骨,令人感慨叫绝。
王维歌咏从军、边塞等内容的诗篇,也同样善于写情。在这类诗作中,刻画出诸如将军、战士、豪侠等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并通过写人,抒发了诗人自己的豪情壮志。如《观猎》通过日常的狩猎活动来刻画将军的精神面貌: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其中回看\二句所显露的毫端有风雨声\,不啻是诗人凌云壮志的化身。
二、诗中有画
古语有云: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王维多才多艺,他把绘画的精髓带进诗歌的天地,以灵性的语言、生花的妙笔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或浪漫、或空灵、或淡远的传神之作。苏轼曾有一著名论断: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如《山中》道:荆溪白石出,开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浅溪白石,缀上依稀红叶,山色苍翠,处处鲜艳欲滴。此即东坡所指誉的诗中有画\。而《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仅用十字就描绘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四样景物,形、体、光、色尽在眼前,构图简洁不掩气势壮美,实乃意境深邃之佳作。
王维的诗中有画\,妙在传神。无论是刻画工细的'白描,还是大笔勾勒的写意,无论是极尽夸张的渲染,还是引而不发的含蓄,都让人读后无需细品,脑海中即浮现出鲜明的景象。《山居秋瞑》一诗描绘了一组秋日傍晚雨后山村的景象: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诗中流光音色浑然一体——山泉叮咚映照明月无声,莲叶沙沙点缀着浣纱女的软语轻笑,每一句都是一幅鲜活流畅、富有生气的图画,毫不夸张地说,通篇就是一部充满诗意的风光影片。 王维诗中的画境,具有清淡静谧的个性特征,这一点,完全可以在他对夕阳、明月、空山、深林、清泉、远村、白云、孤烟等景物的渲染中感受得到,如《竹里馆》云: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幽静的竹林,皎洁的月光,让诗人不禁豪气大发,仰天长啸,一吐胸中郁闷。而千思万绪,竟只有明月相知。藉竹林、明月寓情,王维道出了一个隐者的孤寂悲愤。
在诗人笔下,点睛之笔的妙用、虚实浓淡的构架、气韵渲染的铺排,都有其独到之处。其《鸟鸣涧》云: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惊\、鸣\二字点睛,反衬出春山的幽静。又如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等句,都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妙笔,使画境平添几分生动。《终南山》一诗中,诗人这样写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全篇虚实变幻,开阖大气。终南山的奇峰广脉、深壑云烟,因此诗而显得神韵流转,读之如身临其境,牵人荡气回肠。
神韵淡远是王维诗中画境的灵魂。《鹿柴》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中着意描写了作者独处于空山深林,看到一束夕阳的斜晖,透过密林的空隙,洒在林中的青苔上。在博大纷繁的自然景物中,诗人捕捉到最引人入胜的一瞬间,用简淡的笔墨,细致入微地绘出一幅寂静幽清的画卷,意趣悠远,令人神往。正如清人陆佃所言:摩诘诗到神境处,真是景即意、意即景,不造境而景得,不说意而意完\。
三、诗中有禅
王维生活的时代,佛教繁兴,士大夫学佛之风很盛。政治上的不如意,一生几度隐居,使王维一心学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以求看空名利,摆脱烦恼。王维学佛,并不恪守一定的教门,而是广泛结交各个宗派的僧侣,同时自学各派佛教经论,从中接受佛学的影响。王维笃志奉佛,思慕隐逸,在《偶然作六首》第三篇中我们即可略窥一斑: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 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 忽乎吾将行,宁俟岁云暮。
这是诗人最早谈到个人佛教信仰的作品,爱染\二句,表明自己对佛教的信仰日益牢固,世俗的贪欲、爱念已日渐淡薄。
王维对奸臣专政的黑暗政治颇感不满,不愿同流合污,加上宦途受挫,于是产生了逃避现实的想法,企图走隐遁的道路。然而,他又不甘心过清贫的日子,在隐逸的同时幻想着终南捷径\。矛盾的诗人试图从佛学中寻找精神上的安慰和自己思想行为的理论依据。从佛教的义学中接受的主要思想,于他的诗歌创作中随处可见。在《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中有云:
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如是睹阴界,何方臵我人? 碍有固为主,趣空宁舍宾?洗心讵悬解,悟道正迷津。
此诗大意是说,一旦滋生微小的尘念,便忽然感到生命的短促有如朝露,觉得世上难以容身。然而只是洗濯邪恶之心并不能从生死中解脱出来,在悟道\的过程中人还处于迷途之中。诗中以宾、主\喻空、有\,意指必须了悟空\理,达非空非有之境,方能成就佛道,得以解脱。这分明是受佛家四大皆空\等理论的影响,引人脱离现实。而在《疑梦》中,诗人又表露出安于现实环境,从幻想中寻找精神安慰的消极: 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仇浪苦辛。 黄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
上诗,可品出佛家的空\理,有看破红尘的放任,也有万念俱寂的宁静。 诗中寄寓禅意,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作中也多有表现。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关于此诗的禅意,陈仲奇先生曾有过一段非常精辟的论述:因为'对境无心',所以花开花落,引不起诗人的任何哀乐之情;因为'不离幻相',所以他毕竟看到了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因为'道无不在',所以他在花开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无上的'妙谛':辛夷花纷纷开落,既不执着于'空',也不执着于'有',这是何等的'任运自在'!'纷纷'二字,表现出辛夷花此生彼死、亦生亦死、不生不死的超然态度。在王维看来,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不正是像辛夷花那样,在刹那的生灭中因果相续、无始无终、自在自为地演化着的吗?……王维因花悟道,似乎真切地看到了'自然'的本性。王维的山水诗,大多追求一种寂静清幽的境界,而这种境界,又往往蕴涵着禅意。无怪乎胡应麟会有\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的感慨。
王维诗歌多具清淡自然之风而又意境深远,其以动写静、以静寓禅的高超手法,为历代诗评家所赞赏。从他那清新淡雅的诗作当中,不难感受到诗人那颗淡泊、平和、恬静的心。每阅其卷,都仿佛是诗人带着我们在空山赏月、在远村小憩、到溪畔汲泉、于窗前看花……览诗如赏画,阅文如读禅,投身于诗人为我们创造的空灵境界中,尘世的纷纷扰扰、物欲浮躁都渐渐挥散,真的是身世两忘,万念俱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