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之人品盈如月

阿林

王维之人品盈如月

  在盛世唐朝有一个人,他学识渊博,诗文绝佳,且位居高官,家业丰厚,却终年清衣素食,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这个人就是人品诗品灼灼其华的大诗人王维。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

  在政治文化中心的长安,王维结识了张九龄、崔颢、裴迪等一大批知名文士,终生引以为友,谈笑吟咏,留下许多佳话。王维以其聪慧和平和的性格,在京城的生活中结识了大批文友。可以想见,风流倜傥的才子,在京城文化圈子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工草隶、善良书画、精音乐,更擅诗文,这样的高朋,难怪能够赢得王公大臣的青睐和普遍喜欢。唐玄宗的弟弟——歧王李范十分喜爱他的才华,便又引荐给喜欢音乐的皇妹玉真公主。王维的一曲琵琶新曲《郁轮袍》,满座为之动容,公主说,我原以为是古人之曲,不想创者近在眼前,深为感佩。王维还适时地出示了自己的诗作。凭借过人的才华,加之贵人的提携,王维十分顺利地实现了“开元九年状元及第”的人生理想。

  王维的朋友圈子里,有王公显贵,但更多的,是有才有识、性情相投的文士。友人与友情,是他一生的财富。比他大十多岁的孟浩然曾到长安应试,未能考中。面对失落的友人,王维置酒相邀,依依话别,情到深处,捉笔题诗相赠,劝他回归旧庐。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同样向往那种自由安逸的生活。一席谈吐,使孟浩然为之动容,听了劝告,返回襄阳,隐居乡里,淡泊生活,成为与王维齐名的一代大家。对另一位友人綦毋潜落第还乡,王维也曾作诗相赠,劝他莫要因此沮丧,重新振作起来。这样的赠语,看似平常,却显露出一语击中心灵的人文关怀。此后,綦毋潜果然又到京师,再考而中。后来适逢安史之乱,綦毋潜挂冠归隐,王维又提笔赠诗,“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

  在长亭外的古道边,好友元二离开长安,他黯然不语,一面弹琴,一面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让我们再喝一杯吧,你出了关口,哪天还能再相见?一次次的挥泪而别,一次次激起王维心中无限的离愁。张九龄后来被贬离京,他发出“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的感慨,以书面的形式毫无保留地怀念获罪远谪的旧丞相,这在当时是一件危险的事端,但王维说且说了,无惧无悔。他的心中珍藏着对朋友真诚的牵挂与祝福,不因时变,不因势改。在王维的内心世界里,友谊超越了时空界限,在许多作品的背后,在良辰美景之外,我们能够隐隐看见有他和朋友并肩而行的颀长身影。

  从盛世唐朝中,令人感受得最为真切的,是文化在休生养息的年代里所显现出的容纳天地自然、张扬个性尊严的精神气质。余秋雨先生说,“唐诗对于唐代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创作,而是一种社会风尚,集中地表现出了生气勃勃的时代精神。”其实不仅仅是诗歌,绘画、书法等各种艺术形式都在这一时期,因为遇到了合适的经济、政治土壤,而变得长势喜人、硕果累累,出现了儒、佛、道三家共荣共兴的和谐格局。同一时代的李白、杜甫、王维,这三个代表性的人物,选择了最为适合自己个性的人生发展方向,杜甫崇儒,王维研佛,李白喜道,在唐朝的历史天空下各自画出了一抹灿烂的云霞。他们演绎了“文人相亲”的传奇佳话,亦可以称作儒、佛、道三家交融并进的典范。

  隐逸与自由,是王维一生的'追求。尽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和出众的艺术才华,但王维是个生性内敛、不事张扬、平和淡然的人。他的一生历经浮沉,尽管没有太多的讽喻之作,但也绝少有露骨和有违心迹的描写,即便是歌功颂德,都极有分寸。早在青年时期,他也希望学以致用,建功立业,也曾意气风发地写过诸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许多脍炙人口的边塞诗。安禄山叛变,唐玄宗仓促出逃,王维被俘,他深深陷入了人生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矛盾之中,在狱中不顾一切地服药假充残疾,以此反抗,但徒劳无益,还是被迫接受叛变政府的官职。两京收复后,他以叛国求荣的罪名身陷囹圄。这时候,王维出示了他在狱中的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样的心迹,表明他的沉默。后来,他得到了理解,并恢复了更高的名誉和地位。但此时的王维,油然而生归隐之心。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王维在终南山脚下买下了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加以营建,陶然自居。宋之问的为人,与王维相去甚远,在宋氏旧居里,他所在意的,不是旧主人对于权势的热衷,而是山与水,摒弃人生的得失思虑,一心做学问,淡泊以致远。他喜欢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面对青山碧水,吟诗作画,听乐弹琴,修生养性,参禅悟道,静谧无扰地居处田园。与自然相亲,又何尝不是一件人生快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从万国来朝到兵荒马乱,弹指一挥间。盛世訇然衰折,人生翻复无常,王维内心亦有苦闷。他的注意力也从官场转向了山水,转向了寂寞柴门。幸好有辋川别业这样一个悠然闲适的去处,这个风景独好的郊区山庄,成了他心灵的避难所,心目中的桃花源。“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他在作品中所出现的柔和色调,与杜甫的大笔写史、惨况毕现截然不同,看上去几乎没有发生动乱的痕迹,王维很快就忘记了?也许并不尽然。不过,他以自己恬淡的性格出发,选择了于己无伤、于世无损的隐居生活。这是在动乱的年代里,被众多知识分子普遍运用的良方。如何才能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与张皇,只有放慢生活的节奏,让眼前突如其来的兵变事件在历史的长空里成为一滴污水。而他要避开这滴污水,去寻找更为广阔的川水。他开始悉心感受天地自然,感受与功名无关的风花雪月,创建如诗如画的天籁意境,调适和缓解内心的紧张与不安。这样的文人选择,迫于无奈,尽管不可颂,但仍然是可取的。

  弹琴,写诗,作画,品茗,坐小舟,看夜景,听晨钟暮鼓,王维虽然在朝廷做着尚书右丞的官,不过他更多的获得了内心的自由与安静,反而进退有余。人生的禅机,被他时时捕捉。并且,师法自然,圆融万物,创建了适合自己的文化风格。

  王维是个孝子,他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尽管他名动文坛,声名显赫,也追随母亲,长年吃斋,清茶淡饭,承欢膝下。母亲病故,他悲伤不已,以致于“柴毁骨立,殆不胜丧”。王维的作品里,鲜见讴歌母亲的文字,不过,王维后来的研佛,不能不说是受了家庭,尤其是母亲的重要影响。一个人对于母亲的感情,基本可以确定他对于他人和社会的情感底色。晚年的王维,长斋奉佛,诵禅读经,将母亲度己度人的家训教导继承下来,可谓至孝。

  三十多岁时,王维不幸丧偶。按说,正值青春年华,以他的名望,完全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像好友崔颢那样三番五次地续弦。然王维心中的情缘已尽,最终竟然是“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那首原本写给乐师李龟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对亡妻的最好慰藉吧?爱情如花,有些人呵花一生有些人护花一时,王维这样的做法,在开放的唐朝,一定被朋友们嘲笑过,被认定是不合时宜的,才子哪能不风流?王维的爱情,是悲苦的,无法揣摩他的内心世界,独身一人,长夜漫漫,相思如水。后世的风流才子,对于王维的爱情,很少发出声音。因为许多文艺人士,没有如他这样做。离婚的事情,眼下发生得稀松平常。

  令许多人费解的是,王维曾多次向皇帝上表,请求献出自己的田地,甚至将自己最钟爱的辋川山居施作僧寺,作为周济穷苦、布施粥饭之用。

  “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

  ——徐增《而庵诗话》

  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此语甚妙。盛唐文采,光照千载,然我最钦佩王维的人品。这个集高官、诗人、画家、乐师、孝子、贤夫、隐士、禅者于一身的人,倾其一生,将性情调适到自己最为适宜满意的境界,以一颗平常之心幽然自处。我爱王维的诗,更仰慕他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