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中的“空”观思想

黄飞

王维诗中的“空”观思想

  王维,字摩诘,其名与字皆来自于佛教《维摩诘经》中的维摩诘居士,一生与佛结缘,其创作上也“以佛入诗”,当时就有人说他是“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苑咸《酬王维诗序》,《全唐诗》卷一百二十九)故后人称他为“诗佛”。显然,王维诗中有许多关于佛教义理的内容,尤其是,世间诸相的虚空大约是王维诗中最通常的佛教主题了。案查王维的诗歌,“空”字用得最多,据统计,多达94次。“空”自然是佛教的基本理念,是佛学的核心,是梵文Sunya的意译,认为在世界上万事万物皆因缘所生,没有质的规定性和独立的实体,假而不实,故曰“空”。也就是说,佛教中的“空”并非宇宙万有不存在,而是说它们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条件、元素的聚合或心之幻相,只是一种假象的存在,真正的“空”乃是法我境空、不真即空、真如性空。“空”是佛教对宇宙万有的基本判断,是对宇宙真实的基本认识。以“空”来否定宇宙万有的客观实在性,把外境看作假相世界,只承认真实的绝对性。它讲“空”并非绝对的虚无,而是真空妙有。佛教的这种“空”观体现在王维的诗中,即所有景物皆为虚幻空渺,过去的一切又都如过眼云烟。这种物我两忘意境的表现都与“空”字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自然之“空”

  王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这是有多方面原因的。其一,家庭环境的影响。王维生长在一个佛教氛围很浓的家庭里,他母亲是位标准的虔诚的佛教徒。王维在《请施庄为寺表》中云:“臣之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可见其母崔氏对佛禅的笃诚之心。由此。少年王维耳濡目染,禅宗“直指心性”的净心思想植根于他心灵深处,直至后来“亡妻不再娶,三十余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王维传》)其二,间接的社会原因。唐代佛教盛行,尤其是禅宗,标榜“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同时还宣扬“修行佛道,在家亦得,不由在寺”,“法原在世间,于世出世间。”这种独特的修行方式,为当时士大夫找到了一剂慰藉心灵的良药。尤其是王维晚年思想,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其三,直接的社会原因。王维生活的唐代,贤相张九龄被罢黜,奸相李林甫独揽大权,特别是安史之乱带来的社会动荡,加之自己屡次被贬,又作伪官获罪,仕途失意,心灰意冷。为排遣心中块垒,便选择了佛教“逢苦不忧,得失随缘”的解脱之道,也选择了山水作为心灵栖息的`绿洲。

  自然山水,不仅是超越现实的慰藉,而且还蕴含着宇宙和人生的真谛。从污浊的官场走入清静的山水之中,诗人感受到无比的新鲜和爽快,感受到无比的自由与宁静,由此创作了大量的山水诗,同时也渗透了自己无尽的佛学思想。但他从不滥用佛家语汇和佛教事典,而是借用对自然山水的生动描写,间接表达心中的禅意,这恰恰又落在了一个“空”字之上,尤其是“空山”类意象的运用特别明显。山,在诗人眼里都是空的,但却空得各不相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山居秋暝》)写雨后秋山的空明洁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写深山的空寂清冷;“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写夜间春山的宁静空幽;“峡里不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桃源行》)写远山虚空缥缈。还有“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酬礼部杨员外》)“山中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等等,都是从“空”字着眼,反复出现的意象已经构成了王维山水诗的基本原型。表面上以自然山水之空来“空诸所有”,而本质上,以“空”为内在精神的自然物质来表达其禅旨佛理的顿悟归依,并把自我置于其间。王维向“空”而生,创造出一个哲学化的“空”观境界,使自身成为宇宙存在的随缘任用状态,从而达到“不生不死,来去自由”的涅槃境界,使世俗的活着成为超越人生的出发点,实现自我的精神救赎,这是佛禅智慧的肯定和张扬。由山水而体察宇宙,归还自我本心的真实存在,是出离主宰意识而达到无为自由、自然而自为的融通境界的重要方式。这种境界只有通过精妙的艺术手法融入至高无上的智慧才能办得到,这就是“空”观的魄力。尽管诗人把自然界说得完全空虚,但他仍然不得不去塑造客观存在的自然美的感性形态。基于此,他曾给一个诗僧的序文中说:“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离亦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故目可尘也,而心未始同。”(《荐福寿光师房花药诗序》,《王右丞集》卷十九)王维认为,看待任何事物现象,都要离开“空”、“有”二字。而从“非有非无”或“非非有非非无”的“中道”去认识其毕竟空寂的本质真实。“有非真实之有,空非绝对的空,而世界的真体实相就在于色空有无之间。”这是佛教的真谛,亦是人生的真谛。这些“空”的意象群所造成的意境,所显示的共同特征,都是似有似无的,若即若离的,隐约而又不可捉摸的,临其境而又景象恍惚的。清人赵殿最在给他弟弟赵殿成《王右丞集注》所写的序文中精辟地谈到:“右丞通于禅理,故语无背触,透彻中边,空处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实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健康也。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盖空诸所有,而独契其宗。”(《王右丞集注》卷首题序)这一论述,非常符合王维一些山水诗创作的实际情况,精确地说明了他所描绘的闪现幻化的境界,是为了表现“空诸所有”的意念,很契合于禅宗对于世界现象的阐释。这也充分显示了王维作品形象的外在感性形态,与其内在思想本质达到了和谐、完美的统一。

  二、禅意之“空”

  元好问有诗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人切玉刀。”(《赠嵩山隽侍者学诗》)以诗谈禅,以禅喻诗,作为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诗属于文学范畴,而禅属于宗教范畴。诗与禅之间之所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因为“诗与禅都需要敏锐的内心体验,都重启示和象喻,都追求言外之意。”情志与意境相互融合,物我合一,诗禅合一,尤其是王维晚年的诗作,用王渔洋的话说就是“字字入禅”,直接用“空”来表达心中的禅意。佛教之“空”,并非一切皆无,既然世人日常悟空,所谓非色灭空,即色是空。如“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写王维在现实中理念破灭,又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自己又无济世良策,唯一的出路就是归隐山水,“空”掉世俗一切。又如“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自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秋夜独坐》)直接写诗人坐禅之事,独坐空堂,感到孤独空虚,一盏青灯,帘外听雨,佛堂的空寂、清冷,使诗人想到佛教的“灭寂”,悟出人生的真谛,只有遁入空门,方可解脱人生的苦楚。他在《饭覆釜山僧》中也说:“已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可以看出,人生的空虚就是作者修禅的终极觉悟。他在应神会之邀为慧能所作的《能禅师碑》中,点明了他的这种看法:“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有知空本”。这便契合了《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般若“空”观。他并不深究这个世界的空幻是虚妄或是源于妄心而生,而是以“空”观来解脱人生中的痛苦与挫折。由此,王维“将佛教的空幻观渗透在艺术家的审美思维中,他的诗作具有一种空灵、飘动、含蕴的美。”佛家说:“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佛教由缘起论出发,认为世间万物皆因缘聚合而成,因而一切空无自性。对此,王维说:“缘合妄相有,性空无所亲”(《山中示弟》)可以看出,世间诸相皆为因缘合成,从般若学的“中道”观看,此“空”并非是一味的“无”,“空”并不是绝对地排斥“有”的,只是这种“有”是因缘聚合、无自性的假“有”而已。执著于“有”固然不对,而执著于“空”也属谬论。对此,王维又说:“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执著于空,佛教称作“顽空”,亦是一“病”也。在认识世间万物的真相时,合适的方式是由假有之相而识真性之空。事实上,王维力求从佛家“空观”中汲取精神力量,并以此作为世界观中的主导意向,指导他观察尘世中一切现象,处理一切问题。

  综上所述,无论是间接描述的自然之“空”,还是直接抒发的禅意之“空”,都显露出诗人独特的禅学思想,即“空”观思想,“空”正是人之本心。正是佛教禅宗的“空”观助王维入定凝神,物我契合,真正体验到大自然山水之禅机,并觉悟使得自己的诗作意象空灵,境界清幽,充满自然悠远的禅趣,耐人寻味,是诗境与禅境的统一体,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