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友情诗的“遥想”写法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诗,是唐诗中第一等的名篇。此诗为当时的梨园乐工广为传唱,纳入乐府三叠而成为“阳关曲”,被后人誉为唐诗的“压卷之作”(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黄生《增订唐诗摘抄》卷四、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四等)。然而从字面上看,此诗实在平平,前两句写送别时的节物风光,平平;后两句表达送别之意,也平平。
那么,此诗何以有千古久唱不衰的魅力呢?我们以为,主要得益于诗人“遥想”的笔法。
《送元二使安西》诗云: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一些辞书和教材中对后两句的解释是:“朋友,请再喝尽这杯酒吧,等你西行出了阳关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交情深厚的老友了。” 这样的解释,是一般性散文的思路,以散文思路来解读诗歌,是不可能真实反映王维的至赤深情,不可能体会诗中的高妙意境。如果其诗意就这样浅显直白,本诗就毫无新意可言,与此一时期的同类作品相比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只能算是一首很平常的送别诗了。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解读?如何解读才能透析其中妙处?笔者以为,关键在对于三四两句的体会上。送别是古人最珍重、也最隆重的形式,《送元二使安西》诗仅摄取“劝酒”的一个镜头、一刹那瞬间,而寄予了极其丰富的内涵。
首先要理解的是友人所去之处,不是帝京大都的西安,也不是富庶繁荣的扬州益州,而是安西,是猎火旌旗的安西。安西,是唐中央政府为统辖西域而特设的都护府的简称。安西,处于河西走廊尽西头的阳关,和它北面的玉门关相对,自汉代以来,一直是内地走向西域的通道,同时也是军事要塞。“玉门关”为界线,关外是突厥的势力范围,关内则属于大唐领土。王维所处的年代,唐王朝不断受到了来自西面吐蕃和北方突厥的侵扰。据《资治通鉴》至德元年(756)七月载:“征河西、安西兵赴行”;至德二年二月载:“上至凤翔旬日,陇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会。”
友人出使安西,意味着什么呢?送者与被送者都心知肚明。说什么,不说什么,怎么说,这也是送别诗高下优劣的关键所在。王维以“遥想”的写法,不说以前我们之间的友情是怎么的如胶似漆,也不说当下是如何的难分难舍,而是说日后,遥想日后,遥想“西出阳关”之后,故人无觅。正因为西出的是阳关,故而,更有殷勤之“劝”的必要。古人评论此两句说:“凡情真以不说破为佳。”(张谦宜《岘斋诗谈》卷五)诗中的含蓄表达,含有怎样丰富的内蕴呢?
“西出阳关,你就可就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如果“故人”是泛指所有,那就不合常理了。事实上,即便友人真的到了安西前线,也未必遇不到“故人”,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诗就有“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的妙笔。而如果不以“故人”说话,则又很不合常情了,可以有“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自谓,但是不能有生死未卜的直言,即便战争残酷无情是事实,也不能明言直说。否则便很不得体了,搞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低沉灰色,或者如别之于易水的悲壮凄惨。故而,霍松林先生认为:“这首送别诗情深味厚而略无衰飒气象,体现了盛唐诗的时代特征。”(《历代好诗诠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4页)
因此,这种遥想中,既有赞誉之意,又有缺憾之情,更有体贴之忧心。“西出阳关无故人”,是诗人对朋友的颂美。诗人“遥想”阳关,故人无觅,暗示了边地局势的紧张和复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可以去去即归的,也不是什么人都可去对付一下就行的。这种遥想,突出了被送之人受命危难的干才和以国家安危为重的美德,仿佛可见被送之人的深明大义、慨然赴边的形象。“西出阳关无故人”,想到分别后的日子,别后故人天各一方,面对各自分离后的茫茫未知前途,双方均有“无故人”的缺憾,别后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不知何时再有如此觥筹交错的乐事,诗人遐想无边,引发了无限惦念深情。“西出阳关无故人”,遥想老友即将远行,所到的是边疆绝域之地的安西,那可没有像我这样的老友了,有的尽是弥漫的黄沙,有的尽是血腥的杀伐,诗中隐含着对被送之友旅程艰辛的担忧和前途命运的关切。
送别诗便于对话,便于表现人类最纯真的情感而感人至深。可是,送别诗也最容易陷于情绪低调、境界局促的抒情里。王维此诗的高明之处,即在其剪裁下这临行送别时的一瞬,而以遥想展开,集中表现“故人”之间的关系,将无从说起的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喝下这杯离别的酒吧!再喝一杯酒吧!别情依依,惜意涟涟,所有的关怀、安慰、鼓励、惦念、祝福等情感融进这一杯酒中,可见“我”的这杯酒中所蕴含的情感分量。“更尽”一杯的劝酒,感情容量极其丰富,不仅仅表现诗人“我”对情谊的极其珍重,也写出了送者与被送者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突出朋友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诗人直面现实人生,寄慨于送别,在表现人我之间的关系的过程中,使题旨超出了一般性的私我格调而得以充分的开拓和升华,生成了震慑千古的至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