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论孝道

王明刚

汪曾祺论孝道

  论起孝道,它应该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文明维系之脉,《诗经·小雅》中那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力透时空,说出了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情思。

  孝大概是一种东方的,特别是中国的思想。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中国人对于父母的养育之恩总是不能忘记。父母养育儿女,也确实不容易。我有个朋友,父亲早丧,留下五个孩子,他的四个弟弟妹妹(他是老大),全靠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有一次对孩子说:“你们都成人了,没有一个瘸的,一个瞎的,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的父亲!”听到母亲这样的'话,孩子能够无动于衷么?

  中国纪念父母的散文特别的多,也非常感人。

  欧阳修的《泷冈阡表》通过母亲的转述,表现出欧阳修的父亲的人品道德,母亲对父亲的理解,在转述中也就表现出母亲本人的豁达贤惠。“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后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是真能对丈夫深知而笃信。“……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衿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必将有后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居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这祥的见识,真是少见,这是一位贤妻,一位良母,叫人不能不肃然起敬的,东方的,中国妇女。

  归有光对母亲感情很深,常和妻子谈起母亲,“中夜与其妇泣,妇亦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世上有感情的人,都当与归有光同声一哭。

  写父亲、母亲的散文的特点是平淡真挚,“无所衿饰”,不讲大道理,不慷慨激昂,也不装得很革命,不搔首弄姿,顾影自怜。有些追忆父母的散文,其实不是在追忆父母,而是表现作者自己:“我很革命,我很优美”,这实在叫人反感。写纪念父母的散文只须画平常人,记平常事,说平常话。

  姚鼐《陈硕士尺牍》云:“归震川能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王世贞说归文“不事雕饰而自在风味”。王锡爵说归文“无意于感人,而欢娱惨恻之思,溢于言表”。但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姚鼐说“此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其实也不难,真,不做作。

  “五四”以来写亲子之情的散文颇不少,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还得数朱自清的《背影》。朱先生师承的正是欧阳修、归有光的写法。

  中国散文,包括写父母的悼念性的文章,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有一个断裂,其特点是作假。这亦散文之一厄。 造成断裂的更深刻的、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断地搞运动,使人心变了,变得粗硬寡情了。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东西,叫做“划清界限”,使亲子之情变得淡薄了,有时直如路人。更有甚者,变成仇敌,失去人性。 增强父母、儿女之间的感情,对于增强民族的亲和力、凝聚力,是有好处的,必要的。

  从文学角度看,对继承欧阳修、归有光、朱自清的传统,是有好处的。继承欧、归、朱的传统的前提,是人性的回归。 再也不要搞运动了,这不仅耽误事,而且伤人。这样才能“再使风俗淳”。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