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虐猫》

张东东

  李小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都住在九号楼七门。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在一个幼儿园,又读一个小学,都是三年级。李小斌的爸爸是走资派。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家里大人都是造反派。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不管这些,还是跟李小斌一块玩。

  没有人管他们了,他们就瞎玩。捞蛤蟆骨朵,粘知了。砸学校的窗户玻璃,用弹弓打老师的后脑勺。看大辩论,看武斗,看斗走资派,看走资派戴高帽子游街。李小斌的爸爸游街,他们也跟着看了好长一段路。

  后来,他们玩猫。他们玩过很多猫:黑猫、白猫、狸猫、狮子玳瑁猫(身上有黄白黑三种颜色)、乌云盖雪(黑背白肚)、铁棒打三桃(白身子,黑尾巴,脑袋顶上有三块黑)……李小斌的姥姥从前爱养猫。这些猫的名堂是姥姥告诉他的。

  他们捉住一只猫,玩死了拉倒。

  李小斌起初不同意他们把猫弄死。他说:一只猫,七条命,姥姥告诉他的。

  “去你一边去!什么‘一只猫七条命’!一个人才一条命!”

  后来李小斌也不反对了,跟他们一块到处逮猫,一块玩。

  他们把猫的胡子剪了。猫就不停地打喷嚏。

  他们给猫尾巴上拴一挂鞭炮,点着了。猫就没命地乱跑。

  他们想出了一种很新鲜的玩法:找了四个药瓶子的盖,用乳胶把猫爪子粘在瓶盖子里。猫一走,一滑;一走,一滑。猫难受,他们高兴极了。

  后来,他们想出了一种很简单的玩法:把猫从六楼的阳台上扔下来。猫在空中惨叫。他们拍手,大笑。猫摔到地下,死了。

  他们又抓住一只大花猫,用绳子拴着往家里拖。他们又要从六楼扔猫了。

  出了什么事?九楼七门前面围了一圈人:李小斌的爸爸从六楼上跳下来了。

  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李小斌的爸爸拉走了。

  李小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没有把大花猫从六楼上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汪曾祺小说《虐猫》的中心思想

  一个混乱的时代,一群疯狂的成人,几个无知的小孩,几只无辜的猫,这是构成这篇精短小说情节的基本元素。作者用局外人的视角冷冷地旁观着那个黑白颠倒、善恶莫辩的世界。成人世界中的文攻武卫在天真无暇的儿童身上潜移默化地复制着。失去了管教约束的孩子们,他们的简单模仿能力尤其强。

  生命,在成人世界中已不再珍贵,为了捍卫所谓的“真理”,为了“革命”,狂热的他们已忘乎所以。“没有人管他们了”,再纯洁的童心也会荒芜的。他们先是看热闹,再接着是玩猫,而且将游戏发挥到极致——“玩死了拉倒”。李小斌原本还是很善良、淳朴的孩子——“不同意他们把猫弄死”,长辈们的善心影响过他。但是,在一个传统的价值理性为浮躁的革命激情所颠覆的时代,生命、仁爱、悲悯……都已很虚无的了。“什么‘一只猫七条命’!一个人才一条命!”这就是纯真的心灵为时代所异化的一个侧影吧!“近墨者黑”,没有了真、善、美的法则制衡的心灵,它们所滋孽的'假、丑、恶的行为,就更肆无忌惮了。于是,各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虐待、戕害生命的“游戏”也就淋漓尽致了。玩法从复杂到简单、从恶作剧到残杀,俨然是成人世界里疯狂争斗的一个翻版。惨烈的游戏,在一个大人跳楼而死之后戛然而止。孩子们将猫放了,这是他们的自我觉醒吧!这样结尾,寄托了作者对仁爱与悲悯的深切呼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篇小说正是作者所遵奉的文学应引人向善的积极文学观的例证。小孩把猫给放了,他们终于在血腥的场景中复苏了天性中的“仁爱”;可是,大人们呢,他们能像这些孩子一样觉醒吗?这就是本文留给读者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