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菩萨蛮》“小山”一词的蕴意
温庭筠才思敏捷,号“温八叉”,精通音律,又善鼓琴吹笛,能立就侧艳之词,可谓一时风雅。温庭筠是文人中第一个大量写词的人,是“花间派”词的先导。温庭筠备受五代后蜀词人推崇,赵崇祚编《花间集》把他的词列于首位,由此可见其词对后期词的发展有很大影响。他的词多写妇女生活,除常见的闺阁、歌伎题材外,也多着力写宫女、思妇的生活和情怀。当然这些词也可能寄寓着作者的某种情感。张惠言《词选》即说《菩萨蛮》十四首全是“感士不遇也”,当为一家之言。以下是温庭筠《菩萨蛮》“小山”一词的蕴意,欢迎阅读。
温庭筠与韦庄并称“温韦”,温词的风格以艳丽绵密为主,多用比兴,以景寓情;而韦庄的词疏淡明秀,寓身世之感。温词初读颇有晦涩,仔细品赏便觉情深意长,意蕴悠远,代表作如《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更漏子》“柳丝长”等,温词对后世影响巨大。其词于写景、述事中蕴含主人公深沉的感情,这一艺术特点,宋代词人周邦彦、吴文英均沿袭余波。
《菩萨蛮》原有二十首,今存十四首,多为闺怨之作。就词之用事、炼字(“度”、“懒”、“迟”)和情思婉转方面,本篇在十四首中常推为首,甚至在温词中排第一。本篇“闺怨”主题一目了然,当然不排除如清代常州词派张惠言所言“感士不遇”,但是因首句“小山”和“金”说法纷纭,各执一词,此处只谈个人浅见拙识。
通读全篇,词人别具匠心地在词中运用蒙太奇手法,截取四个层面,层次分明,一气呵成地将闺中怨妇形象展现毕尽,篇中无一字幽怨,但字字愁心,一种哀怨孤寂之情跃然纸上。参考前人观点和个人理解,笔者试着勾勒出一幅闺人梳妆图:
一、“初醒”之容:“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引清代许昂宵《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许昂宵并未定论,对“金明灭”认为初日光辉映着金色画屏,未下断语,并认为“金”恐怕不能释为“额黄”。
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认为“小山”乃“枕屏上所画之景”,且不论“小山”辨析是否正确,“金明灭”释为“屏上之金碧山水,因日久剥落,故或明或灭”,粗看言之有理,然千娇百媚闺人“新帖绣罗襦”,焉能熟视无睹屏上残山剩水?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认为“小山”是“绣屏”之山,对“金明灭”没有明确解释。
惠淇源先生《婉约词集评》认为“小山”是“屏风上雕画的小山”,而“金明灭”释为“金光闪耀的样子”,难不成飞卿漏写“小山”深处有朝霞灿烂而成“金光闪耀的样子”?
朱东润先生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认为“小山句,谓画屏与初日的光辉照映成彩” 。
以上诸位先生均将“小山”之解与“屏”牵涉,大抵是由许昂宵注解衍生而来,但许“盖”有言在先,他也认为没有实据,所以不能轻易下结论。
林庚先生有一解,他在1962年给学生的信中认为“小山重叠”指发髻,“金明灭”指首饰上闪动着的光彩。
沈从文《中国服饰史》认为“小山重叠金明灭”是美丽女子青丝云鬓上闪烁其间的金属饰物。
徐培均《唐宋词小令精华》中认为“小山”乃“形容隆起的发髻”。
以上三家,都将“小山”认为是“发”,但此解仍有疑问,首句言“发”,次句又言及“发”,作为练字极为讲求的词人,恐怕此解并非原意。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和他主编《唐宋词选》则豁然开朗。《开元天宝遗事》载:“明皇幸蜀,命画工作十眉图”。据《海录碎事》:“十眉图:一鸳鸯、二小山……”。“金重叠”,谓把眉毛画成黄色,像金一般重叠。杨慎《词品》载“北周静帝令人黄眉墨妆,其风流于后世”,暗示觉后妆残。《海录碎事》载“十眉图:一鸳鸯、二小山……”,杨慎《词品》载“北周静帝令人黄眉墨妆,其风流于后世”。“小山重叠”指眉晕褪色,“金”指“额黄”(在额上涂黄色叫“额黄”,六朝以来妇女的习尚),“金明灭”指褪了色的额黄有明有暗。飞卿另有“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眉浅粉山横”等句,都指眉妆或额黄或经宿泪流或辗转反侧,余有眉黛、额黄残杂。
先品赏词意,既然描绘闺人初醒,虽未言“啼妆满面残红印”,闺人迟醒,娇靥残妆真切宛在眼中。《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嫡为容?”旧说“小山”释为“屏山”,“小山”与“屏”又有何牵?若“金”指阳光,深闺美人尚未起来,何来阳光堂皇穿窗入户?若“金”释为首饰,词人首句当描摹生动,闺人出场当穿戴完毕,富贵堂皇之气扑面而来,若此,后两句“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也就当是画蛇添足。诚然,亦可先大视角摹写闺中之景,屏上金山碧水在阳光照耀下一句突兀,壁峰千仞,句意跳跃,闺人娇柔之态何以衬托?显然与下句的“鬓云”、“香腮”不能融成一体,顾念全篇,不免感觉唐突。既然词人着力描摹的对象是幽怨闺人,那么这一句如果作为写景论断,则前后就缺乏必要连贯,跳跃性太强,而丧失了一种作者所着力营造的氤氲氛围,句意的中断也会使得整阙词情感突兀,产生风马牛不相及之感。根据词的上下文义细细推断,仍以作眉毛为好。因为首句说眉上的颜色褪了,次句说头发蓬蓬松松地快垂到腮边了,三、四两句才接着说女主人公懒洋洋地起床画眉和梳妆。这样前后呼应,层次极为分明。据此,可以认定,首两句必描绘闺人初醒之状。“小山”指眉毛。“眉”和“山”互喻,温词之前多有例证,庾信《奉和赵王途中五韵诗》“……峡路沙如月,山峰石似眉……”、《上益州上柱国赵王诗二首》“……两江如渍锦,双峰似画眉……”。温诗亦可为证:“黄印额山轻为尘,翠鳞红穉俱含嚬”。“小山重叠金明灭”正是惺松懒散模样,与下句“鬓云欲度香腮雪”协调吻合。
再看用词,飞卿词作确有不少“屏”、“山”相连的诗句,如“枕上屏山掩”、“鸳枕映屏山”、“晓屏山断续”、“日照纱窗,金鸭小屏山碧”等等。无庸置疑,此等“山”皆为“屏上之山”,许注“小山”为“屏山”或本此。但症结正在于此,许昂宵之解仅着意字面,理解起来不免牵强,也可讲得通,但终非妙解。而夏先生之解使首两句内容衔接,句意连贯,未有平地高山之惑,“眉毛”、“鬓云”、“香腮”均集中刻画闺人容颜,和谐完美至极。
二、“梳洗”之态: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一夜孤寂,无论辽西美梦留人睡还是梦里又一番伤离别,时候已经不早,闺人懒洋洋地起床画眉和梳妆,前后呼应,互相强化,构成一个浑然的整体,突出其潜在的含义,即词人所要表达的主题,也就是“肠断塞门消息”,思念着远在边戍的'恋人,苦于久无音信,在这样一个让人满生愁绪的日子里,只能对镜自怜。首句如电影中的大特写镜头,郎在他乡,闺人一夜辗转梦醒,虽“度”字将鬓发如云的动态形象准确表现出来,但难掩残妆满面。接着下来,“懒”和“迟”没有丝毫贬义,不但不生硬,反使之与上文熨贴更紧。辗转反侧一宿,眉已残,发已松,萧郎在日殷勤弄(“银筝夜久殷勤弄”与此殊途同归),“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自然懒起弄妆,孤苦伶仃宛然眼前!用物象的错综排比的手法把客观的景物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象把它们贯穿起来,从而理解人物,理解词人。
三、“顾盼”之仪: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闺人心中还有希望。梳洗罢,绝不“妆成只是熏香坐”,独倚望江楼前还得留意是否容妆整齐,万一萧郎不期而至呢?前镜照了还要照后镜,簪花和人面交相辉映,花美人更美,其绰约之态婀娜之姿可以想见。妆前与妆后,容貌不一样,心情也有了变化,字里行间感受得到闺人的愉悦心情。
四、“哀怨”之心: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闺人装扮一新,接下来,词人笔锋一转,难道词人会不吝笔墨描写妆后的万千仪容吗?不!当闺人瞥见崭新的绣罗衣裳上那一双双的“金鹧鸪”时戛然而止,虽然不再描写闺人此际心情,但“双双”二字收束画龙点睛,鹧鸪双双,勾起闺人无限情思,“人心不如草”,萧郎亦不如“鹧鸪”,我们完全想象得出闺人意味索然,耳畔既听得到闺人自怜之叹,亦听得到空旷郊野鹧鸪凄楚声声,不由为闺人美貌容颜无人怜惜而扼腕,“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是何等无奈和悲伤!全篇无一字正面写愁,但客观描写中闺人心情毫发毕现,更明白上阕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一番怨情蕴蓄难遣。温庭筠如此从容不迫,但闺人离愁别恨排山倒海,自然动人以情!和王龙标“春日凝妆上翠楼……悔教夫婿觅封侯”在某种程度上略同机杼,异曲同工。
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温飞卿词,精纱绝人(伦),然类不出乎绮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