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的四种阅读

张东东

《心经》的四种阅读

  我们尝试变换多种角度来阅读,常常会有不同的收获。能够在这个视线高度发达的今天,恪守阅读的习惯,并尝试多状态、多视角、多时次下的阅读,往往会收获常读常新、时有发现的乐趣。当然,这样的读物必须经典耐读。张爱玲的《心经》可以称得上是这样一部作品,让人常读常新,收获一种层层发现的乐趣,一种原发性阅读的快乐,以及一种层层探究研讨的快乐。

  一、重读:许太太,一个痛惜生命、人性温暖的女性

  张爱玲小说一般都会被快速翻阅过的,然而常常印象模糊。在不经意中,会下意识地拿起张爱玲的小说再读一遍,这样的情形是很自然的。张爱玲的小说毕竟会让人获得阅读的快感,而在重读中,当看了大半的内容,蓦然回想起自己原是看过的,却已不忍释手,因为重读之下,竟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来。《心经》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对于一个中年女性来说,重读《心经》,会生出许多别样的感受来,尤其是小说中的一个很少出场的人物――许太太,会在阅读中突现出来,鲜明起来,带着女性特有的感觉与理解。

  那么,许太太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她是许小寒的母亲,许峰仪的妻子。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爱丈夫、爱女儿,有知识的新女性,然而,在一个外人看来近乎完美的家庭中也会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她没有想到她会因爱而失爱,遭遇爱的凌迟。

  这实施爱的凌迟的刑罚的人不是别人,是许太太自己的亲身女儿――许小寒!然而,母亲对于这样一份处罚是极其冷静而坚强的,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丈夫对自己的爱,她不能再获得这样一份她最需要、最渴望的爱了。对于自己失去的爱,她没有抱怨、没有复仇,恰恰相反,她以德报怨。因为她面对的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丈夫。对于女儿,许太太说:“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对于举刀一块一块地割碎了自己与丈夫之间的爱、施行爱的凌迟的女儿,她有的只是宽容与至爱,因为在母亲眼里,“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这就是母亲了,她非但没有责怪对自己处以爱的凌迟的女儿,反而在承受着无爱的极大痛苦的同时匀出一份余力去挽救正滑向深渊的女儿。对于丈夫,许太太也没有抱怨,而是更多一份理解与宽容,眼看着丈夫抛妻别女而去,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没有怨没有恨,有的只是更深的一份理解与宽容,这就是爱,一份真正的更为深切的爱。

  小说给人印象最为深切的莫过于许太太的两次收拾行装,一次为丈夫,一次为女儿。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这就是许太太与丈夫最终告别的情景,外表的沉静里有着怎样一份哀伤与决绝了,而爱的理智又全部掩埋在对于丈夫身体的细心关照与体贴上,正是这样一份沉静、理智与关爱,即便是感情上决绝彻底的许峰仪也不得不听话地应承下来:“我就来了。”

  许太太为丈夫收拾的自然不会是张妈们所能收拾的普通的行李,而是“最要紧的”药,这是她对于丈夫的一份贴身贴心的关爱,只怕“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许太太说:“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这是她最终要清点的自己对丈夫的爱,然后把它们交给丈夫。

  对于这样一个早已不爱自己而自己依旧爱着的丈夫,许太太爱而不怨,她没有死死地抱住已经失去的爱,而是理智地放飞了丈夫的爱,让自己所爱的人去追寻新的欢爱。寻常女子,胸襟开阔如此!

  许太太何以会有如此开阔的胸襟,深沉的爱意?细细地看去,才懂得,这是出于许太太对于人的一份理解:“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许太太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丈夫,还有丈夫所爱的人,是“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人,更是作为具有生命共性的人,是这样一种具有普遍生命意义的人,或者说就是生命!面对生命,人哪里能够局促于一己小我之失呢!正因为有着这样一种对于生命的普遍爱惜,对于爱的诚挚的追求,对于生命美好的满心欢喜,她才会忍受住自己被切割的爱的破碎的痛,去沉静地圆满着他人的爱的憧憬与梦想。就是面对割裂了自己爱的丈夫,忍着痛,她把满心的爱都给了丈夫,亲手放飞了丈夫的爱!把痛留给自己,把爱还给丈夫,还给生命!丈夫是让她伤痛的人,她有恨,但生命却不可耽误,人生短促,爱也匆匆,她懂,她也是过来人,生命对于爱不过几年而已,维系婚姻的不仅仅需要爱,更需要理解,不仅仅是对于夫妻的理解,还有对于家庭的理解,更是对于人的理解、对于生命的理解。

  正是这样一份对于夫妻、对于家庭、对于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与珍爱,她放飞握在自己手中的爱,放飞了对于丈夫的爱,放飞了逐爱的丈夫!

  然而对于女儿,则相反,她断然回收起女儿手中的爱,这是理智而果敢的。

  许太太对于女儿不正常的爱,之所以一直未加阻止,并非缘于禀性上的缺陷,而是因为一个正常母亲对于丈夫、女儿的天性的信赖、呵护以及起码的道德感、人的良知,都使她不能认清并正视已经出轨的现实。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哪怕有一丝这种怀疑的念头,都会让自己产生一种罪恶感的,所以,在平常的道德良心与现实的可疑事态中,她怀疑又自责,仿佛麻木,显得迟悟,其实一直在怀疑、自责与痛苦中挣扎。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当她一旦认清事实的真相的时候,她蓦地变得行动果敢、坚决而有力。她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敏捷地追赶女儿,机智地把女儿哄骗上车,当女儿得知真相要下车的时候则威严地“喝”止住女儿……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强硬有力的母亲,绝非平常病弱之态。

  文中写许太太为丈夫打点行李,是通过对话的方式间接地表达的,而写她为女儿收拾行李,则是通过直接描写的方法来表现的。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这里表现的完全是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慈爱以及全部的关爱,不存在任何一丝情人争爱的意味,母爱包容了一切,净化了一切。

  许太太为丈夫打点行李前说:“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在爱的退守中依然有着自我的尊严与矜持,让一心向外的丈夫也不得不缓一缓神,收一收心。而为女儿打点行李,许太太付出了全部的心力,尽管对自己施与爱的凌迟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然而,许太太毫不计较,毕竟她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爱的行刑人或是情敌,更重要的是自己深爱的女儿,一个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要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来挽救女儿、挽救一条站在爱的悬崖边上的生命!她忍着被爱切割的痛苦,把属于女儿的一切都包了起来,也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包放进去了。她痛着,爱着,拼力撑持着,挽救着,这一切都使她疲惫不堪,在一阵拼搏与奋争之后,甚至变得“迟钝”了,兀自自慰慰人道:“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然而,这种自慰慰人终究显得那样的虚弱:“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话就此戛然而止,让人不由得心生疑虑:当小寒回来的时候,她是否还在那儿?那种应允中难以掩饰的艰难,伤痛后必将面临的空漠,都让人不敢思量那未尽之言。全篇即此结束,那意味直让人想起《红楼梦》黛玉临终之言:“宝玉,你好――”那言外之意总让人咂摸上半晌。只是这余味中并非黛玉的遗恨与悲凉,倒更多全力拼搏后带有一种余弱、喘息与不济中的挽救生命的庄严、神勇与大气!许太太的弱不胜言里有着对于生命挚爱、呵护的豪勇与伟力,让人掩卷而叹:即便最孱弱的生命也能勃发出生命非同寻常的伟力,最弱的往往恰恰是最强大的。而这种伟力恰恰来自对于生命的通达与了悟!

  张爱玲笔墨中的大气就是这样一种平和中的伟大、简淡中的通透、淡泊中的执着!这就是张爱玲的可喜处了。

  张爱玲小说中,许太太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有着坚强个性、善良美德、良好教养、聪慧头脑、宽厚心灵的女性,迥异于曹七巧这样的女性。她用一颗饱受了爱的凌迟的伤痛的心灵,宽爱着她那弃她而去的丈夫,挽救着正在滑向爱的迷途的女儿,她以德报怨,忍痛救女,热爱生命,爱惜青春,面对伤害了自己的丈夫与女儿给予了对于生命与青春的最大的理解与宽容。这是一个闪耀着智慧理性与生命人性的女性形象,是一个有着温暖人性、明达智慧的母亲与妻子。

  原来,张爱玲笔下有黄金枷锁下的曹七巧,也有痛惜生命、人性温暖、宽厚明达的许太太。

  二、赏读:于世俗中传奇,直抵人心之经

  张爱玲的视角何等犀利,脱落了世相的纷繁,直达人情;笔墨何等简练,不长的篇幅,直指人性。

  张爱玲的作品贴近人性人情,并且,常常是纷披人之常情,直达人情微妙处,笔触直抵人性深邃难到处。《心经》便是这样的好作品。实际上,《心经》讲的不过是一个男人有外遇而使一个家庭破碎的故事,然而,这不过是这个故事最表层的外壳而已,倘若小说当真照此俗事俗说,这故事便真的俗不可耐了,这也就绝不是张爱玲的笔墨了。张爱玲的本事,就在于她能够在这世俗的故事外壳下,能够深入到故事的人情人性的内核。她剖开故事的表层,一层层地发掘下去,直抵人心之经。张爱玲的故事永远是自然而然的,再荒谬的故事在她手里也有其内在合理的发展逻辑。《心经》就是这样。乍看之下,男人有了第三者,身为丈夫、父亲的许峰仪抛妻弃女、另结新欢,故事很俗,很平常,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既世俗又平常的故事的外壳下,自有张爱玲不同寻常的发现与天才的眼光,她用的是近乎理智的洞悉人情人性的眼光来看这样一段貌似平常实则内藏奇情的故事的。这段奇情就在于父亲许峰仪与女儿许小寒之间的父女恋情上,这使一则平常的故事增添了一种传奇的色彩。父女之间的天伦之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变为父女恋情,这几乎是荒谬得不合情理的,然而,在张爱玲的笔下,却让人觉得尽在情理之中。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儿许小寒在父母的娇宠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恋父情结,处处与母亲作对,争夺父亲的爱,母亲对于女儿的爱是天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与对父亲占有欲的膨胀,父母之间的夫妻之爱被扼杀了,夫妻无爱,则助长了父女之间的'依恋,更使父女之间的天伦之爱发展成父女恋情,这份奇特的感情使父亲感到的不是幸福,而只能是痛苦而已,父亲峰仪为此就曾郑重地问过女儿:

  “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其实女儿自己也知道,她“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父亲更是早想结束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他对女儿说:“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当女儿自己提出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时,父亲峰仪只是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

  这是多么奇异的父女恋情,几近荒谬,却又近乎人情。作品中对这份感情有过这样的对话描写: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这种奇异的父女恋情就是在这样一种“不知不觉”中“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的“父女之爱”中产生的,荒谬得合乎人情。

  在父亲感情空缺无着又痛苦无路之际,遇见了与女儿相像的绫卿,于是感情发生了极自然的转移。最终,父亲从这不正常的恋情中解脱出来了,伤痛的终究是母女两人而已。

  父女恋情这看似生活中的一段奇情异事,但张爱玲从人物特有的思想感情的发展与人情人性出发,还人心之本愿,还生活之本相,让我们发现爱的天伦之乐竟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爱的奇情之苦,而这样一份父女奇情往往隐藏在人所不察的普通的抛妻别娶、移情别恋的寻常社会现象中。张爱玲就是要在人们看似寻常的生活现象中揭示深藏其中的难以让人觉察的隐情。这才是张爱玲小说要告诉读者的内容,也是小说的高明处,她总能从平常习见的事物中洞穿问题的真相。一方面,她把父女恋情这样一段奇情放还到生活本有的状态中,让人觉得这样一份感情其实是极自然的一种父女情感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她又把这样一段奇情异事置于世俗习常的移情别恋的社会现象中,深入到世相的深处,直抵人心的隐秘,从而揭出世相中的真实隐情。

  张爱玲的本事外在于能够把一个平常的第三者插足、婚外恋故事的外壳,深入到故事的中心――父女情结导致婚外恋,使得平常的故事,一个故事套着又一个故事,一层一层地剥着故事的皮里,让读者直接吮吸到故事的汁液,发现故事叙述的核心。她能够在平静的叙述中,准确而犀利地揭出故事的本相、人性的真相。这一故事撼人心魄处,就在文末,作者让小寒幡然醒悟:“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

  “爱的凌迟!”这便是张爱玲天才的语言!这里有她对人生世相的洞察,有她女性特有的观照,有她对于家庭关系微妙变化的发现,有她对于直抵人性本质的洗炼揭示。故事叠套着故事,是小说家张爱玲的本事,而对于爱的凌迟现象的揭示,则是张爱玲的天才的表现。如果前者表现了她的小说艺术的宽度的话,那么,后者则表现了她的小说艺术的高度,摆脱了叙述家庭琐事的庸常,达到剖析人性本质、揭示生命特殊关系现象的高度。这便是张爱玲小说的可看处。

  喜欢张爱玲就是喜欢她在小说中对于人性、人生与爱的了悟、通透的理解以及畅朗的直白,总也给人一种搔着痒处的惬意与快感。比如,许太太对于爱的凌迟的解脱,便来自于她对于生命、对于人生了悟与洞悉与体察:“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就这样,在见人见爱中,一己之痛算不得什么了。对于自身痛苦的解脱便缘于这样一种对生命、对人生的普遍的珍重与爱惜。这是一种对空耗生命的不忍、对生命绚烂的爱的珍惜、对人生匆促的理解、对生命美好的挽留,没有这样一种对于人性、人生的通透了悟,是绝难做到“由他们去罢”的宽怀的。爱的凌迟之痛,岂是轻易能够释怀的。张爱玲自己对于人性、人生的通透与了悟赋予了她笔下的人物也拥有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厚与通达,使人物具备了一种别样迷人的魅力。这种魅力就来自于张爱玲自己,一方面她对于人性的褊狭、人生的悲哀有着通透的认识;另一方面,她更具有对人、对生命的无比珍视与爱惜,因此,到她笔下,痛苦中的人物又具有别样宽厚与仁慈的光彩。

  三、延读:《心经》的文化背景及其生成

  张爱玲的这篇《心经》写于一九四三年七月,在那样一个岁月里,许多作家都不自觉地关心社会、关心政治,在作品中大量地表现时代、表现社会,张爱玲却不刻意追求小说主题的高深,宏大题材的表现,她关心的是家庭,是爱,是人生,是人性,她只写自己熟悉的内容,她只忠实于自己对于人生对于人性的认识与思考,表现自己的艺术审美与趣味。这使她的小说与时代主流不合,同时,也使她的小说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来,让人发现艺术的真诚所散发出来的特有的魅力。

  另一方面,《心经》于一九四三年由《万象》月刊刊载,其时,张爱玲不过二十三岁,这一年也恰是张爱玲小说创作旺盛的开始,期间,张爱玲小说中最通行也最为人称道的一些作品几乎都在这一年写就,比如《倾城之恋 》《金锁记》等,这意味着《心经》这篇小说同样代表了张爱玲小说艺术创作的最高成就。从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最兴盛的时期,其时,张爱玲恰是二十三岁到二十五岁的年龄,正是她生命最为美好的时候,之后,诚如她对胡兰成说的那样,花儿自此委顿了。二十三岁,正是青春美好的时节,一方面是最易感的年龄,另一方面又显得社会经验不那么丰富,使得张爱玲这一时期有一定的小说题材局限性,她的小说创作更多地依赖个人生活体验,而这一年龄段的她对于生活体验最为深切的是家庭、爱、人生命运、生命感悟、人性的隐秘,这些也就成就了张爱玲小说表现的基本内容。因此,从内容来看,《心经》依旧没有脱出表现家庭、从家庭人物关系反映人、爱、生命与人性这样的窠臼,只是张爱玲的眼光更为独特,并能发现常人未到的深度,甚至,张爱玲小说中对于人、对于生命、对于人性的思考、感悟大大突破了常人的眼光与年龄的局限,你几乎不能确定对于爱的凌迟这样一种现象竟然出自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女性之手,对于这样一种现象的揭示,甚至远远超出张爱玲所在的时代。从小说的结构、语言表达方式等这样一些形式方面的因素来看,《心经》有对旧小说与西方文化的继承,也有她小说艺术的独创与突破。

  从《心经》这篇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上的文化传承,主要受《红楼梦》小说艺术与西方文化的影响。

  张爱玲八岁开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她的小说受《红楼梦》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学界也有诸多研究,在此无须赘述。就这篇小说而言,在家庭题材、家庭人物关系、家人间的爱的表现就是《红楼梦》小说的传统,至于语言表现的准确、恰到好处更是有一种相仿的审美追求。艺术审美的偏好显然深深地影响了张爱玲的小说创作,而这篇小说恰恰表现了她对于《红楼梦》小说艺术的心摹笔追。另一方面,《心经》这篇小说同时也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比如女儿小寒的恋父情结,让人联想到古希腊戏剧中的俄狄浦斯王的恋母情结。小说中的人物各有其命运,而人物的不同命运恰恰是由人物的不同的个性决定的。这就与西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决定人物命运相仿。

  四、研读:《心经》的意义与贡献

  显然,张爱玲自己是极看重这篇小说的,她没有把这篇小说命名为“第三者”、“幸福家庭”、 “父亲的情人”、“恋父”这一类普通的或招人眼目的文题,而命名为“心经”,这是自有其深意的。

  在中国,只要稍有一点中国文化常识的就知道,能够称得上“经”的,该是些什么样的作品,而对这篇小说,张爱玲竟大胆地称之为“经”,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对这部小说的另眼看待了。并且,这部小说被张爱玲命名为“心经”,足见张爱玲自己对于这部小说的格外看重。细读之下,觉得这篇小说确实称得上是一部心灵的经书,这是一部勘察人心的经书。

  小说题为《心经》,它表现的绝不会只是一种普通的家庭之爱、男女之恋而已,而美好的天伦之乐在一种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一种毁灭性的爱的,及小说中的人物又是如何经受这种心灵敢爱的历程的。

  在佛教中,《心经》也叫《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黄念祖老居士认为,《心经》即“摩诃般若波罗蜜多”,是一切众生出苦慈航,“摩诃”就是大、多、殊胜三方面,“般若”也是梵文,也即欲常所谓“智慧”,“波罗蜜多”即“到彼岸”,所以,“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就是大智慧到彼岸。而“心”的涵义有两个:一是中心,心要与核心的意思,一是指人的本心,真心。“经”的涵义是贯摄常法。贯通古今(贯),广摄一切(摄),此理常然(常),永为法则(法)。济群法师认为:“世间的智慧是有限的,是夹杂着烦恼的,是有缺陷的,它不足以认识宇宙人生的真相;而般若智慧则不然,它是无限的,是清净的,是圆满的,它能通达宇宙人生真相,彻底地解脱人生烦恼。”因而,把《心经》看成是:“人生的大智慧”,并且是“解脱痛苦的原理”。元音老人则认为是“佛的契机契理之教”。佛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由此,我们可以探知,张爱玲把这篇小说题为《心经》,自有其深意。

  作为一部堪称“心经”的小说,就在于它揭出了人所未察的“爱的凌迟”现象的存在,同时也表现了对于生命的了悟才拥有对于生命最大的宽容这样一种独特的生命现象。它让人们认识到,心灵的宽度与高度来自于对生命的热爱与珍惜。

  关于“爱的凌迟”现象的揭示,在文学史上应有其特殊的意义。如同鲁迅作品《阿Q正传》中对于人物的“精神胜利法”的揭示一样,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往往就在于对某种普遍现象的揭示上,《心经》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对“爱的凌迟”现象的揭示。

  小说《心经》借许小寒之口揭示了这样一种爱的凌迟现象。表面上看,是许小寒对她父母实施了爱的凌迟,而实质上,是父母对女儿的不恰当的爱,造成了小寒对父母爱的离间甚至凌迟。这种爱的凌迟始于何时,作品中的人物无人明白,无人记得真切,但孩子或许可以无知而无罪,父母却不能那么坦然,往往需要真诚地追忆、反思并面对。我们从中不难看到,小寒之所以会在七八年后对父母实施爱的凌迟,正是由于七八年前父母对小寒爱的不当,父亲对女儿过分的宠爱以及母亲对女儿管教的疏忽,才会让小寒的恋父倾向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出来、蓬勃起来,并且,我们还可以从中看到,父母对孩子爱的不当往往并非缘于重大事故,而恰恰只在日常生活的一笑一颦间,小寒对于父亲爱的占有欲望也只是对母亲着装的嘲笑上,而父亲对女儿这种不当行为也只在一笑间而已,并未觉出有何不当,因而在无意中助长小寒对母亲的失敬。可见,许多重大的问题常常隐含在人所未加关注的细节与寻常小事中,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小说好就好在没有简单地把夫妻离婚归罪于外在的因素,归咎于绫卿,而是深入地探究父母的离异恰恰缘于他们共同的爱,对孩子的全身心的爱,不加设防的爱,致使女儿对父亲的爱的占有欲的不恰当的夸大、滞留而造成了对父母爱的离间。小说竭力渲染小寒的家庭是最为同学欣羡的“理想家庭”,父母对于小寒这样一个独生女儿非常宠爱,更重要的是,父母与孩子间的那种平等、朋友般的关系,是其他同学所不能比拟的。小寒因此而开朗活泼、自由自主,她可以邀请同学在家里开生日party,可以在家里随意奔跑,喊叫玩闹,她的父母爱她、懂她、理解她,能够给她提供最为舒适自在的家庭环境,然而,这仅仅是一方面或只是表象,潜藏在这爱的甜蜜的背后却是另一种状态,那种甜得发腻的感觉,小寒败坏了正常的父女之爱、母女之爱这样一种天伦之乐。她对父亲的童稚时期的依恋长大后发展成了对父亲的占有欲,与母亲争夺父亲的爱,从而造成了父母女儿三方痛苦的爱的凌迟。小说写小寒对于父母的爱的凌迟,这是表象,隐藏在后的,恰恰相反是父母对小寒的健康人生、健康爱情的爱的凌迟。在爱的凌迟现象中,受害者往往同时也是罪孽的始作俑者这种特殊的现象,也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个方面。再则,我们也应当关注,这种爱的凌迟往往是一种缓慢的、细微的令人难以觉察而在最终又成为一种极其致命的杀戮!这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表现出来的主题是有所区别的。这是一种温暖的带着温厚人性的未经察觉的杀灭,犹如大学实验室对于青蛙所做的实验一般,是一种让青蛙自在地游弋于水中,而在不知不觉中加温直至青蛙死亡的那种温暖的杀灭。在我们身边,有多少种杀灭,是这样一种富于温情的杀灭呢?我们还不曾予以重视,而张爱玲早在一九四三年《心经》这篇小说中就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种现象。

  小说爱的凌迟现象的揭示对于今天父母与孩子间的爱的维持、发展以及正常健康的维护,仍然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张爱玲小说的“爱的凌迟”现象的揭示,在当时或许是她天才的发现,而在今天仍然是值得人们高度重视的一种现象。

  或许,现在读上一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二十三岁的天才女作家写出来的小说后,放言说去,未免多了一点自说自话的味道。好在作品既成,读者自在,阅读无忌。读过,想过,写过,便有一份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