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母亲
余光中的母亲孙秀君是江苏武进人,在家乡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发到遥远的福建永春去任教。在永春,她认识了余光中的父亲,当时的教育局长余超英,冥冥中似乎有一条长长的红丝线牵引著,结果就成了余超英的续弦,还当了一个九岁男孩的继母。民国十七年,余光中生於南京。 自从嫁入余家以后,她显然没享过福,永远是劳碌的。两次逃难,丈夫都不在身边,孤伶伶一个人带著独子跑遍千山万水!在余光中的回忆里,母亲在油灯下扎鞋底的形影永难磨灭。还有中学时期,每次从朱氏祠堂返校,母亲总是殷殷送别,然后伫立山头,一直守望著孩子走下山去绕过谷底,消失在另一座山后,那「望子石」的姿态也永远留在人子心底。 范我存(余光中妻)回忆,余父好客,爱热闹,实在累坏了余母。在还没有电话的年代,余父经常在未预告的情况下,一下子带回四、五个人回家吃饭。还有永春那些同乡,有人退伍找不到工作,就住在余家,由余母张罗一切。余父是个一介不取的公务员,家中经济来源固定,所以余母就在后院种菜、养鸡,聊以自力克难。 余母很瘦,身体一直不硬朗。也许是强大的爱心使然,她硬撑著。有几次她已入睡了,余父半夜带朋友回家,还会叫她起床去张罗宵夜。范我存不忍,后来就劝阻公公说:「巷口就有卖馄饨的,买回来吃不就得了吗?婆婆已经睡下了,就别叫醒她了。」 范我存嫁给余光中后,对温婉贤淑的婆婆很心疼。提起婆婆的早逝,她曾语带埋怨地说:「那年端午,天气很热,公公又请了很多人在家吃饭。婆婆累了一天,后来草草地吃了些剩菜,又吃了冰西瓜,第二天肠胃就不舒服,肚子痛了好几天。我陪她去 照片子,医生说是胰脏癌转为肠癌,住院后不久就过世了。」 一九五八年(民国四十七年),对余光中而言,是巨变的一年。母亲孙秀君积劳成疾,在端午节之后住进台大医院。至七月四日,便因肠癌病逝,享年五十三岁。当时余光中三十岁,长女珊珊还有六天才满月(六月十日出生),祖孙竟来不及谋面,余光中在哀伤和混乱中办完母亲的后事,含泪写下招魂的短笛。对於早逝的母亲,余光中怀著永恒的哀思。
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鹤发童颜的余光中在接受来自祖国大陆的记者采访时,又一次忘情地吟唱起他作于30年前的《乡愁》。
由于余光中15年前从香港返台后“背弃台北”而“转居高雄”,记者初抵台北欲寻访这位名播两岸的诗人的计划受到困扰。幸好报载他要到台北出席一个文学翻译界的`笔会,我们相约于他,没想到诗人竟爽快地答应了。
采访自然是从他的创作谈起,而“乡愁”又是双方共同的话题,余光中告诉记者,中央电视台刚刚与他谈妥,将他的诗作《乡愁》谱曲后作为电视系列片《闽南名流世家》的主题曲,这部电视片讲述的是郑成功后人在海峡两岸生活的情况。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1949年离开大陆,3年后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先后在数所大学任教,创作,也曾到美国和香港求学、工作。目前在高雄“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已出版诗集、散文、评论和译著40余种,他自称是“文学创作上的多妻主义者”。文学大师梁实秋评价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从21岁负笈漂泊台岛,到小楼孤灯下怀乡的呢喃,直到往来于两岸间的探亲、观光、交流,萦绕在我心头的仍旧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谈到作品中永恒的怀乡情结和心路历程时他说,“不过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现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
60年代起余光中创作了不少怀乡诗,其中便有人们争诵一时的“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白发盖着黑土,在最美最母亲的国土。”回忆起70年代初创作《乡愁》时的情景,余光中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抬头远眺,似乎又在感念着当时的忧伤氛围。他说:“随着日子的流失愈多,我的怀乡之情便日重,在离开大陆整整20年的时候,我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一挥而就,仅用了20分钟便写出了《乡愁》。”
余光中说,这首诗是“蛮写实的”:小时候上寄宿学校,要与妈妈通信;婚后赴美读书,坐轮船返台;后来母亲去世,永失母爱。诗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后一句我想到了大陆这个“大母亲”,于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开朗,就有了“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一句。
余光中在南京生活了近10年,紫金山风光、夫子庙雅韵早已渗入他的血脉;抗战中辗转于重庆读书,嘉陵江水、巴山野风又一次将他浸润。“我庆幸自己在离开大陆时已经21岁。我受过传统《四书》、《五经》的教育,也受到了五四新文学的熏陶,中华文化已植根于心中。”余光中说,“如果乡愁只有纯粹的距离而没有沧桑,这种乡愁是单薄的。”
《乡愁》是台湾同胞、更是全体中国人共有的思乡曲,随后,台湾歌手杨弦将余光中的《乡愁》、《乡愁四韵》、《民歌》等8首诗谱曲传唱,并为大陆同胞所喜爱。余光中说:“给《乡愁四韵》和《乡愁》谱曲的音乐家不下半打,80多岁的王洛宾谱曲后曾自己边舞边唱,十分感人。诗比人先回乡,该是诗人最大的安慰。”
1992年,余光中43年后再次踏上大陆的土地。谈到这次对北京的访问,余光中说:“我的乡愁从此由浪漫阶段进入现实时期。我大陆之行的心情相当复杂,恍若梦中,我在北京登长城、游故宫,被两岸同胞的亲情所感染,写了不少诗作,尽情抒解怀乡之愁,因为原来并未到过北京,所以首次回大陆,乡愁并没有一种很对应的感觉和体验。”
自此以后,余光中往返大陆七八次,他回到了福建家乡,到了南京、湖南等地,在南京寻访金陵大学故地,在武汉遍闻满山丹桂,探亲访友,与大陆学子对谈,对大陆自然多了一层感知和了解。
他说:“初到大陆,所见所闻,令我兴奋不已。但我也看到洞庭湖变小了,苏州的小桥流水被污染了,这些让我也产生些许失望。但此后去大陆多次,那里的变化之快让我惊异和兴奋。”在四川,作家流沙河赠他一把折扇,问他是否乐不思蜀,他挥毫题字:思蜀而不乐。翰墨间仍飘出了淡淡的乡愁。
他说:“玄武湖,紫金山都变了,但大学原来的校舍我还能认得出来。我接触了许多人,他们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水平都不错。尤其是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一心一意搞建设,魄力很大,又很踏实。”
余光中说,在大陆的游历也使他越来越发现,他的乡愁是对中华民族的眷恋与深情。“我后来在台湾写了很多诗,一会儿写李广、王昭君,一会儿写屈原、李白,一会儿写荆轲刺秦、夸父逐日。我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我深厚‘中国情结’的表现。”
他说:“我在大陆大学演讲时朗诵我的诗《民歌》,‘传说北方有的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才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在场的学生和我一同应和,慷慨激昂,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感情。”
抗战时期,余光中随母亲逃出南京,日军在后面追赶,他们幸得脱险,后来辗转越南到了重庆。日军大肆轰炸重庆时,上千同胞受难,余光中幸好躲在重庆郊区。谈起这些浩劫,余光中说:“这些都激发起我作为中国人的民族感情。那时候,我感受到了中华民族同仇敌忾的豪情,只要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万里长城万里长’,都会不禁泪流满面。前几年在东北访问时,青年时的歌谣仍萦绕着我。于是写下了‘关外的长风吹着海外的白发,飘飘,像路边千里的白杨’的诗句。”
余光中承认,他的诗歌在赴美期间受到了当时流行的摇滚乐的影响,比较注意节奏,因此也容易被作曲家看中谱曲,但他仍以“蓝墨水的上游是黄河”来表明他的文化传承中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他说,尽管他在美国上过学,诗文中也受一些西方东西的影响,但不变的是中国文化的遗韵和对中华民族的怀思。他的作品深受《诗经》的影响,也学习过臧克家、徐志摩、郭沫若、钱钟书的作品。他说:“我以身为中国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为幸。”
余光中曾在文章中写道:“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片厚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他说:“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
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
他说,中国文化对所有的“龙族”都有着无法摆脱和割舍的影响。谈到台湾一些人企图割裂两岸的文化联系,他说:“吃饭要用筷子,过端午节,过中秋节,能改得掉吗?大家所信仰的妈祖,不也是从大陆来的?余秋雨等大陆文化学者到台湾演讲引起轰动,不都说明中华文化是一脉相传的?”
余光中的妻子是他的表妹,江苏人,有着女性知识分子的韵味和气息。重庆时期,两人青梅竹马。他们至今都保留着一个特色,那就是在家的时候讲四川话。有次余光中到四川大学演讲,他征求校方,既然到了四川,是否就用四川话演讲,后来校方告诉他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就用普通话吧”,余光中因此没能有机会显示他讲四川话的才能。
从香港返台后,余光中为躲避繁琐的事务和各种交际,一直定居在高雄,在“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尽管年过七旬,但精神矍铄,幽默健谈,不失赤子之心。他每天坚持工作,上课、创作、编书,乐此不疲。他的近作不时被大陆报刊转载,一些大陆出版社要出他的作品集,他便不辞辛苦亲自校对。
“国立中山大学”环境优美,紧邻寿山风景区,南边是世界排名第四的货运港口高雄港,正西是西子湾,他的办公室就在面海的半山腰。余光中面海低语:“在台北时办公室也靠海,不过是靠着台湾东海岸,我看着太平洋有什么意思,看美国有什么意思。这也许是天意,现在我凭窗而立,便可直视海峡西面,尽管身在台湾,我可以眺望对面的香港,可以一生守望着我的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