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之书《冰河》:急躁的余秋雨
【人物简介】余秋雨,1946年8月23日生于浙江省余姚县,现任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中国著名文化学者,理论家、文化史学家、散文家。 196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1980年陆续出版了《戏剧理论史稿》《中国戏剧文化史述》《戏剧审美心理学》。1985年成为中国大陆最年轻的文科教授。1986年被授予上海十大学术精英。1987年被授予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的荣誉称号。
《文化苦旅》的读者都长大了,唯独他还停留在原处
余秋雨这个名字,真是久违了。仔细想来,他可谓是大众心目中的第一代公共知识分子,那时候,《文化苦旅》是中学生们的课外语文必读书目,他则为中央电视台青歌赛做评委,以名校教授的身份出现在公共视线,风光无限,又肩负沉重的文化使命,深情款款地叩问家国与历史。
江山代有才人出,从横眉冷对的陈丹青,到聚焦女性与女权的李银河,十多年来,“公知”的潮流刮了一波又一波,今时今日,又传出余秋雨推出第一部长篇小说《冰河》的消息。封面上是一个古代女子纤弱的背影,简单附了一行小字“一个爱情故事”,且不论这所谓的“故事”仅占百余页,厚厚一册书拉了同名剧本、剧照、手稿以及“作品总揽”充数,其小说的文学性,也让人读毕掩卷失笑,忍不住怀疑起余秋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拼凑的情节
《女驸马》+《梁山伯与祝英台》+《张协状元》
余秋雨的本职工作是戏剧研究,在自序中,他将《冰河》视为自己与太太,黄梅戏演员马兰“在绝境中的悲剧性坚持”,其所谓的“坚持”,大概从小说的脉络结构中便可见一斑。
故事发生在古代。绝色女子孟河在母亲去世后,拒绝媒人的安排,女扮男装,进京寻找失散的父亲,在船上遇见了赶考的书生金河,恰逢天灾,河流结冰,金河徒手凿冰,冻伤不能参加科举,她便决意冒金河之名代考,谁料高中状元,被公主选为驸马,唯有向公主说明原委,得到谅解之后,孟河被准许立于朝廷之上,面前的满朝文武,其中的一个就是她多年前赶考,再未归乡的父亲……进展到这里,读者不难看出不少古今戏文的影子——孟河的父亲与母亲相识于微时,中了状元之后背叛家庭,取材自南宋的《张协状元》;女扮男装结伴同行暗生情愫,无疑是沿袭《梁山伯与祝英台》;冒男子之名参加科举,不料金榜题名,出自五十年代的经典黄梅戏《女驸马》;与父亲同殿为臣而不能相认,想必是改写自清朝弹词《再生缘》中的孟丽君。
余秋雨引以为傲的是,“故事是美好的,甚至里面没有一个坏人、恶人,由此可见,我们的创作并非是对自己处境的直接回答”,言下之意是,虽然生活中的自己饱受诽谤,笔下的人物却恪守住了真善美,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在这里,甚至无需搬出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理论,强调将作者与文本剥离以逃避暴力解读的必要性,仅仅从文学角度上说,在中国古典喜剧中,由于作者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加上市民观众的喜好与社会矛盾的特殊性,历来偏爱大团圆结局,反面人物亦总有其苦衷,如王国维所言,“恶人肇祸”仅仅是悲剧中最肤浅的一种,所以,“无恶人”的文学分明早早并非是余秋雨一家独创。更何况,情节上如此东拼西凑,作者处理连贯性问题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安插其他人物的闲暇,浪费笔墨在恶人身上呢?
自恋的语言
“美女”+“不靠谱”+“你太烦人”
提起连贯性问题,不得不关注到余秋雨在小说中使用的几处插叙。
在故事开始前,他有言在先:很多作家常常以强刺激的场面开头,以吸引最粗心的读者,这部小说不这么做,一上来就平铺直叙,“如果有些读者不想看下去了,那就应该离开,我鞠躬相送。”切莫以为余秋雨接下来就要采用后现代主义多维交叉的叙事模式,因为在后文中,这个身为“作者”的我仅仅出现了两次,目的都是通过插叙避开故事的高潮:一处是在孟河进考场应试的部分,作者说“正是因为精彩,读者就有了想像的动力和空间,那就不必唠叨了”,另一处是当孟河的女性身份被揭穿的时候,作者说“连平庸的作家也会写得高潮迭起,既然有那么现成的惊悚笔墨,本人也就不掺和了”。如此宕开一笔,若将其称为“反高潮”的叙事手段,读起来也太过突兀而刻意,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也许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字里行间炫技的满足感与自恋的优越感,远远超过其对于文本自身的意义了吧。
同样自恋的,还有被作者形容为“让一个象征结构披上通俗情节的外套”的小说语言。因为通俗,所以故事中的皇朝公主,能够在谴责考生趋炎附势的时候说出“我见到的这样的考生就更多了,要不然,我怎么到今日还是单身”?因为通俗,所以金河在与换上女装的孟河重逢的时候会说出“你的'美丽,让我不知所措”,因为通俗,所以古代人物对话中满目可见“美女”、“不靠谱”、“你太烦人”等现代语言,因为通俗,所以男女主角动辄满眼含泪,就连月亮也“像是被泪水浸湿的”。
但是出人意表的是,有的时候,作者又突然正经了起来。例如,与金河和孟河同船的考生们,在河流结冰后迅速产生内讧,众口一词地怀疑是金河从中作歹,有意阻拦众人的赶考之路,这些人的长相“似仙鹤、似松鼠、似公鸡、似睡猫、似绵羊”,显然象征著名利场上的魑魅魍魉,余秋雨不仅借孟河之口说出“一条船就是一个冰封的朝廷”的沉痛判断,更直言不讳地进一步大加批评“这种快捷的互认互证,是中国文人的集体本能!”凡此种种,总让人觉得不安,仿佛那个知识分子余秋雨,就快从文字背后跳出来,又要口干舌燥地指点江山了。
尴尬的性别
口号式标语+无实质性突破
同样令余秋雨津津乐道的,还有《冰河》中聚焦于“险峻的边缘”的性别视角,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小说中的孟河女扮男装的行为。
易装现象,自明清时期就在戏曲舞台上层出不穷。通过扮演男性,否定女性的本体性,以身体作为载体,将男权主导的性别秩序内在化,到了恰当的时机,再以纯洁的女性姿态把男装卸下,回归原位,继续做一个不违妇德的女人。所以当男女主角在朝廷重逢的时候,孟河主动向金河表白“我想成家了”,尽管两人跳出了功名利禄的诱惑,决定回归乡野,为不想考科举的学子办“不仕班”,但从整体上来说,作者最终还是选择将孟河这个伦理纲常之外的女性,整合到和谐一致的传统伦理秩序中去,依然未能挣脱男权宰制的束缚。
其实,纵观整个故事,主人公孟河女性主体意识最为鲜明的一刻,不是她与金河的坎坷爱情,不是她与公主的姐妹情谊,而是在放榜时看到自己高中状元的当下——孟河高兴得只想手舞足蹈,而且“必须是女子舞蹈,让千百年被压抑的天下才女,一展愤懑”,可是想到这里,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才不转身跳舞呢”,她说,身体是性别政治的战场,而她的身体终究没有跳出那个象征解放的舞蹈,“险峻的边缘”的性别视角,始终显得暧昧而尴尬,仅仅是一句口号式的标语,没有丝毫实质性的突破。
结语
读完《冰河》,也让人不禁心生感慨。《文化苦旅》的小读者们都长大了,唯独余秋雨对大众,对自我的认知还停留在原处,众声喧哗的时代里,他的人文关怀显得浮夸而无趣,他的文学表达显得做作而单薄,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或许想来自视甚高的他,正在借助小说,尝试在自我与世俗之间寻找一条平衡的出路,却用力过猛,又尚未自知。《冰河》题记中余秋雨写道,“很多艺术家总是过于急躁,留下了潦草,遗失了奇妙”,以此作为这篇小说的注脚,大约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