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雨巷》新解

李盛

  一首有关“预想”的诗——戴望舒《雨巷》新解

  戴望舒的《雨巷》,谐音“预想”,这似乎有些巧合。读罢全诗,感觉这种预想的味道特别浓。“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从这里可以看出明显的预想特点。

  作者是在江南的小巷里长大的,人生的成长本身就是一个不断预想的过程,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但作者把自己的预想放置在雨巷这样的环境中,就特别耐人寻味。江南多雨,雨巷这样的生命背景出现在作者的诗中是自然的,同时又是有深意的。诗歌的形象性,决定了它的绝大部分文字都该是形象的,也就是说,它要用更多的意象来说话。于是雨巷成了诗人的选择,成了酿造诗情的重要的意象。关于“雨巷”这个意象,有不少解释,有的说是指那个黑暗的社会,有的说“可以把它虚化为一种‘追求’之路”(高中语文课本教师教学用书)。前者更多地从政治层面上理解,不够准确,后者的理解比较好。但把它理解为苦闷、孤独、寂寥、彷徨时感到悠长的人生处境似乎更好。雨是人生处境的点化,渲染了人苦闷、孤独、寂寥、彷徨的情绪,而巷子是诗人生命经过的地方,这样的雨巷就别有况味。来自自然的雨和来自生命的巷子,使得诗歌充满了久远而古老的生命之思。诗人遇见那个姑娘,但那个姑娘又转瞬飘过,这使得他还想遇见那个姑娘的愿望变得格外强烈。如果说最初的预想展示了人生的希望,那么诗歌最后的预想恰恰说明了最初的预想并没有完全实现,一种失落感加大了诗人的忧伤。不管是把雨巷虚化为一种“追求”之路,还是把雨巷理解为苦闷、孤独、寂寥、彷徨时感到悠长的人生处境,都是用开放的眼光理解“雨巷” 这个意象。如此说来,这个预想就不仅仅属于戴望舒和那个时代,诗中的“我”让人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生,属于那个时代又超越那个时代,属于某个人又超越某个人。此诗既可理解为对以往生活情景的演绎,也可理解为对现时生活的表现,又可理解为未来属于许多人的生活场景。无论怎样,都表现了过去、现在、未来“正在进行时”的苦闷和诉求,“预想”的况味就显得格外深刻。这是经典之作的鲜明特征。这样诗中的“雨巷”和“预想”就不是简单的暗合,一种形象的富于深意的表达撞击着我们的心灵。

  “预想”是人生最重要的特征,人生的理想、愿望都在这样的预想里,它藏着我们的多少秘密,让我们用百倍的努力呵护它。但来自现实的打击常常让这些预想不能实现,于是情感的尺幅就在这样的雨巷中展现出来,成为一道人生命题和审美命题。比之于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和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雨巷》侧重表现的并非求索的坚定和如何选择的问题,而是在一定意义上展示了人生的结构——希望、相逢、失望、希望,这一结构强调了过程的不可选择性和心灵对世界的微语,其惆怅和希望的双重意蕴极富感染力,而预想是希望的体现。文学在于表现什么,更在于如何表现。戴望舒是智慧的,我们可以说雨巷走进了他的诗歌,我们更愿意说他创造了一个艺术的雨巷。这样的雨巷是富于概括性的,它为人生提供了可追思的空间,动感的雨,静止的巷子,彳亍的人,飘过的女郎,这是怎样的流逝,这是怎样的迷离,这是怎样的现实与梦境的结合,又是怎样的惆怅啊!这里的梦境感有一定程度上的预想感。

  比之于一般“路”的意象,雨巷的意象既是世俗性的,又是超越性的。说它是世俗性的,是因为它不是远离人间烟火,它所表现的预想性也是人类的共有特征;说它是超越性的,是因为它同丁香、油纸伞和“颓圮的篱墙”等构成了独特的风景,极具韵味和美感。

  如果说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象征着诗人的所爱和人生理想,油纸伞则象征着感知世界的心。丁香的开放和油纸伞的开放有一种艺术的和谐,它们融成了一个深邃的艺术空间。如果从姑娘的角度想象一下作者的情感,也许会这样想:“那一天我的无意/被你的有意猜想/那一天的雨是怎样敲打着雨伞,握着油纸伞的你僦像撑开了自己的惆怅//惆怅就这样高过头顶/高过你曾有过的浪漫/低沉的情绪竟以高的形式出现,手握的地方/一定感到了深深的凉/你的寻觅/我的走近/我无意中与你的灵魂契合,成为你生命中的意象//你的寻觅/我的飘过/我像一朵丁香安慰过你/但转瞬又成为你不可知的远方//那一天你的心上也在下雨,你走不出雨巷,正如你走不出低缓的调子俄到了颓圮的篱墙俄成了一个谜/成了你的伤心//就这样/你和我之间/是逼仄而迷离的雨巷/那一天我没有回眸/但在文学史里/你和我却让无数人回眸/那一天因此而不仅仅属于你/还属于无数像你一样的苦闷的面庞/你的彷徨是谁的彷徨?/你的孤独是谁的孤独?/你的惆怅又是谁的惆怅?/那一天握着伞柄的你/肯定感叹/有些东西/是握不住的呀!”这是笔者的诗《致戴望舒》,它从一定意义上说明了丁香和油纸伞的意义。从“颓圮的篱墙”可看出诗人的预想所遭受的打击,其颓败的心情可见一斑,但希望是不死的,“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一个彷徨中的年轻的思想者,他无意于证明世界上的思想不会老去,但的的确确又成了证明。这种思想是以一定程度的预想为前提的。

  和许多优秀之作一样,诗歌的最后并没有给出预想的“完成式”,它呈现的是正在进行时,让个人的人生状态成为许多人的人生状态。这一特点和《诗经》中的《蒹葭》有近似之处。姑娘和伊人在前方,人孤独之中的寻求永无止境,真是“道阻且长”,只是《蒹葭》中更多的是环境的渲染,而《雨巷》中除了环境的渲染,抒情主人公的心情表现得更突出些,心情的悲苦表现得更突出些,对“意中人”的描写较为细致。这样的“正在进行时”是永恒的.,它带给我们的思索是永久的。

  《雨巷》的“预想”充分表现了诗歌的想象特征,它同《蒹葭》一样也留下了空白让读者想象。未来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性充满了悬念。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有一种“未来结构”,就是注重现实处境与未来的连接,它是一个审美通道,让无数的读者走进去。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王维《山中送别》中的“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杜牧《初冬夜饮》中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王安石《泊船瓜洲》中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都属于这种情况。戴望舒当然会受到这种结构的影响,但因为他立足于自己的感受,所以写得有自己的特色。外国诗歌中也并不鲜见这样的例子。德国诗人西蒙·达赫《塔劳的安馨》中“即使有一天你要离我他往,,去到那难得看见太阳的地方,俄也跟着你,穿过大海和森林,/穿过冰霜、牢狱和敌人的大军!/塔劳的安馨,我的光,我的太阳,俄的生命要和你的融洽在一起至死不忘”和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中的“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都是“未来结构”。

  反复的修辞强化了对“预想”的表达,真的有一唱三叹的效果。而整个诗的节奏也给人行走中“预想”的感觉。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知道,诗人的预想不是独处一室的预想,它是人在途上时期待心理的自然流露,这就越发显出它的真实性和与世界的紧密联系,与世界上许多人的联系。诗人里尔克说:“艺术品可以这样来解释:是一种内心深处的表白,却以一件回忆、一次经验或者一个事故为借口,并能通过它的创作者而独立存在。”事实证明《雨巷》的价值所在,而我们不要忘了《雨巷》的“预想”所表现的人生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