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奉别忽十余年,愚瞽顿仆,不复自比于朋友,不谓故人尚尔记录,远枉手教,存问甚厚,且审比来起居佳胜,感慰不可言。罗山素号善地,不应有瘴疠,岂岁时适尔。既无所失亡,而有得于齐宠辱、忘得丧者,是天相子也。
仆以任意直前,不用长者所教以触罪罟。然祸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论巧拙也。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
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所云读佛书及合药救人二事,以为闲居之赐甚厚。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
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不知君所得于佛书者果何耶?为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乎?抑尚与仆辈俯仰也?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所期,而先得所似,不为无害。仆常以此自疑,故亦以为献。
来书云处世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三复斯言,感叹无穷。无缘面论,以当一笑而已。 (选自《苏轼文集》,有删改)
译文:
转眼间分别已十多年了,我愚钝缺乏识别能力而遭遇坎坷,因而不再能够自列为朋友,没想到老朋友尚能如此记怀,录我在朋友之列。委屈你从远方亲手写信教导我,问候得很殷切,并且让我详知你近来日常起居生活安好,感激欣慰得说不出话。罗山向来被称为好地方,不会有瘴疠之毒气,也许是四季舒适吧。既已没有什么丧失的东西,而且能够感悟到受宠与受辱没有区别、得失不应系于内心,这是上天在祐助你啊。
我因为放纵心意径直向前,没有听从长者的教导而触犯法律。然而祸事如果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就不用说当初是巧是拙了。黄州临江靠山,既顺适耳目观赏之娱,并且生活所须各种物品也容易得到,早睡晚起,又让我不知所说的祸事在哪里呢?
偶然读到《战国策》,看到处士颜蠋说“推迟吃饭时间,从而饭便可变成肉一样的美味”,我欣然而笑。像颜蠋,可以说是善于在贫困中生活的人。粗茶淡饭,在饥饿的时候食用,它的味道和山珍海味一样可口;而已经吃饱了之后,各种美味的肉食堆满面前,唯恐别人不端走。是好是坏在于自我的心态,哪里与外物有什么关系。
你所说的'研习佛经与调配药物救治百姓这两件事,认为这是对闲居之人丰厚的赏赐。对于佛经,我过去也经常阅读,然而头脑昏昧,心智闭塞,不能够领悟其中的精妙之处。独处的时候,找些其中浅易的内容读读来洗去心灵的尘垢。这好像是农夫锄草的过程,刚锄掉,马上又会长出来,虽然好像是没有什么补益,然而毕竟比没锄的好。像那世上的君子,离尘脱俗得以深悟的人,我是没有认识的。过去陈述古喜好谈论禅道,自己认为已经达到最高境界,因而视我所说的话为浅陋。
我曾对陈述古说:您所谈论的,好像是食用龙肉,而我所学习的,是吃猪肉,猪肉与龙肉是有很大差别的,然而您整天空谈龙肉,不如我吃猪肉感受到口味美、肚子饱的真实。不知道您从佛经中所得到究竟是些什么?是为了超出生死和三乘,从而成佛吗?还是注重同我们这类人不相上下相处?研习佛道的人,本来是追求宁静和旷达的。而宁静近似于懒惰,旷达近似于放诞。求学的人或许没有达到期许的境界,却先得到了那所相似的东西,不是没有害处的。我常常因此怀疑自己,所以也把这些问题呈献出来与你探讨。
你的来信说人行于世间,但求平安无病,解决温饱,不做坏事,就足够了。我多次品味这些话,有无穷的感悟。没有机缘当面交流,姑且读读笑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