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诗意和伦理——读《沙乡年鉴》有感

马振华

  直到读到利奥波德在附录《未发表的序》中说这本书写的是“土地的伦理和美学问题”,我才意识到《沙乡年鉴》不是一本散文动植物年鉴。目不暇接的动植物名称都被作者赋予了感情,这种感情让我感同身受,我也会跟作者一样,因为黑头山雀“65290”没有在第六年的冬天出现而悲伤,也会因为鳟鱼咬住了鱼饵而兴奋,也会因为80圈年轮的橡树的倒下而唏嘘……当我的目光随着清风在文字里穿行时,我确信一种久违了的散发着自然气息的芬芳,正在安静的书房里四处弥漫!

  《沙乡年鉴》是奥尔多·利奥波德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也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的一本书。该书问世于1949年,正值战后经济复苏时期,人们都在满怀激情地征服和利用自然,生态学的意识和环境保护观念还没有进入人们思想的视野。这本书的出版,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直到上世纪60年代开始,征服自然所带来诸多负面效应逐渐呈现,人们才逐渐发现《沙乡年鉴》的价值。而利奥波德以其先知一样的智慧,赢得人们的尊重,并被尊为新自然保护运动浪潮的领袖。

  这是一种思想的芬芳,来自《沙乡年鉴》,来自一个叫奥尔多·利奥波德的美国人。在接下来的阅读时光里,我感觉我是在和一本“绿色经典”交流,是在和大地交谈,是在和一个天籁般的灵魂对话!

  作者带给我的,不仅是对动植物情感上的羁绊,还有对我们生活的城市环境以及生活的方式思考,这或许是我这个生命科学“门外汉”对土地伦理和美学所能达到的理解。追随奥尔多·利奥波德诗性与哲理兼具的文字,我进入到一个安静而旷远的世界。我开始郑重地思考以前被我忽视的一些问题:该如何去领略大地的丰盛之美?如何去体味大地的深情?作为一个大地的受恩者,人该如何面对大地?在大地之上,我们到底该如何栖住?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给大地到底带来了哪些诗意?同时又带来了哪些恶意?该如何与万物相处?在人和自然的关系里,人到底是该担当什么角色?是征服者?破坏者?还是呵护者?在人的伦理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有一个大地伦理?

  《沙乡年鉴》中提到的沙乡,其实就是利奥波德在卸任美国亚利桑纳州的助理林务官之后,在威斯康辛河畔购买的一个荒弃的农场。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荒弃之地上,开始了他灵性、知性与诗性交织的自然时光,也开始了他以锄头和笔为伴的耕作与书写的生活。在此后的十几年里,这个被他称作“沙乡”的地方,便成了利奥波德和他的家人在周末和假期亲近自然的“世外桃源”。

  在沙乡,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既是朋友,又是日日共处的邻人。彼此之间,没有对抗,没有提防,也没有唯我独尊的傲慢和偏见。有的只是互相的打量、深情的注视、平等的对待、和谐的交流、真诚的欣赏。在大自然面前,他是一个满怀敬意的观察者,也是一部大地美学的阅读者。在旷野上,他注视一只从洞穴里溜出来的小花鼠,并久久倾听一只红衣主教雀歌唱春天来到的声音,并为一只在黑夜里飞越了两百英里的大雁而深深感动。在利奥波德深情的目光中,时间再不是抽象的数字,而是被赋予了鲜活物象和悦目光芒的灵性存在。一月,是冰雪消融,是一只几乎笔直地穿过田野的臭鼬;二月,是一棵好橡树,是树木年轮里被锯齿惊醒的80年6月的阳光;三月,是众雁归来;四月,是河水高涨,是红色尾巴鲤鱼在阳光下的闪闪发光;五月,是高原鹬鸟自阿根廷优雅归来;六月,是概树围绕的河口,在鳟鱼矫健的脊背上,诱惑垂钓的人;七月,是麻雀清晰的男高音,在宣布自己对短叶松林和阳光的所有权;八月,是青青河边草;九月,是丛林里的大合唱,是鸟类盛大的抒情;十月,是暗金色,是红灯笼照着黑莓丛中走出来的人;十一月,是“我”愿意变成的风,在玉米地里,用宽大的叶子哼唱;十二月,是趁着年底到来的暴风雪,围困着几棵高大的松树……

  用10年时间对两个极为不同地区的野生植物初次开花的时间进行统计和对比后,利奥波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显然,边远地区的农民的眼睛所得以欣赏的东西,在同一时期里,是大学生和企业家们看到的两倍。”一座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可能是一种植物在这个城市遭遇的灭顶之灾。但是羁绊在都市生活中的我们,尚没有闲暇停下脚步嗅嗅春天的槐花香,又怎会去思考必经之路上是不是少了一朵不知名的花。逝去的城市旧迹,尚且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远在乡村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植物与动物被城市化不断侵蚀更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因为我们沉迷于“做地”生财,我们习惯于遗忘历史,这是向“钱”看齐时代的症候。大学生和企业家们在追求物质的丰厚和社会的地位的.过程中把“生活”生活成了生存,而那些边远地区的农民,饿有所食、寒有所衣,采菊东篱下还能见南山的简单“活着”才真正像生活。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繁荣、舒适、长寿和平静。但是“太多的安全似乎产生的仅仅是长远的危险。”一座山上的狼被猎杀时的嗥叫对村民和羊群来说是胜利的赞歌,而这声嘶力竭的背后却藏着这座山即将在未来的几年里变得“光秃”的预言。利奥波德说,“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大概,这也是狼的嗥叫中隐藏的内涵,它已被群山所理解,却还极少为人类所领悟。”的确,正如作者把回忆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的随笔的一小章命名为《像山那样思考》一样,我们缺少像山一样简单的观察、辩证的思考,缺少对事物的历史和未来的考察与预见,缺少山那样的智慧。我们奋斗的目标冠冕堂皇,手段天衣无缝,结果皆大欢喜,当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欢呼雀跃时,一场灭“顶”之灾正背负着历史的使命在嗥叫中萌芽。

  利奥波德说:“对我们这些少数人来说,能有机会看到大雁要比看电视更为重要,能有机会看到一朵白头翁花就如同言论自由一样,是一种不可剥夺的权利。人类要像山一样思考,也就是用一种有机整体的思维方式来观照万物存在的意义。在山的哲学中,狼的存在与鹿的存在以及荒草的存在,同样必要。把狼杀死了,鹿可能会增多,但山上的草就少了。山上的草少了,雨水的存留就少了。接下来的后果就是土壤枯涩了,微生物少了,草更少了,而鹿也将纷纷死去……

  但山的智慧,要么被我们忽视,要么我们难以看懂。所以作者深深叹息:“这个意义,大山早就明白了,可惜太多的人依然不明白。”但这种“依然不明白”,早已让我们在昨天付出了代价,而且让我们还在今天付出了代价,同时也将让我们在未来付出更多的代价。在一个速度越来越快的年代,或许我们真的应该慢下来,暂时离开一下高速的车道,像大山一样,静静地思考一下大地的事情,思考一下我们明天的事情。

  叶赛宁说:“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但同样的一生,有的人自始至终不会认识大地,不会阅读大地,更不会思考我们和大地之间的伦理关系。只是忙碌地活着,不会仰望,不会远望,更不会眺望。大地似乎只是一种经济的存在,是一种异己的力量,是必须要去征服和改造的对象。在一些人的眼睛中,河流的弯弯曲曲,实在太没有道理,太不通畅,必须拉直!门前的泥土和参差的草木,太脏太乱,必须用灰色的水泥抹平封住!池塘湖泊的存在,妨碍了“种房做屋”,不如用推土机平掉。长满野生树林的河滩,毫无价值,不如把树砍掉,把沙挖走……

  在人间,人无须成神,也无须以高蹈的方式去寻找天堂,因为当一个人尊重和呵护大地的时候,大地之上就有了天堂,我们的内心就居住了神灵。土地也好,神灵也罢,我们都需要像山一样思考,思考土地的喜与悲,思考神灵的真与假,才不会被物质冲昏了头脑,也不因神秘失去了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