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与鲨鱼搏斗》这个标题,在《十一种孤独》中,它是那种单凭标题就能获得我青睐的篇目,好比颜值高的人总能在人群中被“看见”一样——但这也未必全是好事,因为你会忍不住对它寄予更高的期待,就像颜值高的人做了一件丑恶的事会比相貌平平的人受到更多苛责一样。这个短篇总算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人的心脏并非长在身体的正中央,所以每个人都难免偏心,耶茨也不例外。他偏心的是海明威,《与鲨鱼搏斗》总让我想到《老人与海》。耶茨借坎贝尔之口说出了一段海明威式的金句:“人们觉得你只能在以下二者中居其一:要么你是条鲨鱼,要么你只得躺在那里,任鲨鱼活生生地把你吃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我,我是那种会走出去,与鲨鱼搏斗的人。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不是疯了?好吧。”
然而,《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是一声不响独自与鲨鱼搏斗的人,即使失败,也让人对他的勇气肃然起敬;但《与鲨鱼搏斗》中的坎贝尔只是一个妄图与鲨鱼搏斗的人,他的自以为是早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只能让人看到一个滑稽中透着悲凉的身影。
耶茨在这个短篇中对人物形象采用了精雕细刻的手法。他这样描写坎贝尔:“他约莫三十五岁,比我们大多数人年纪要大,个头很矮,神情肃然,一头黑发似乎从他头骨上炸开来,薄薄的嘴唇,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粉刺疤痕。说话时眉毛总在动,而他的眼睛,与其说洞悉一切,不如说急着想要洞悉一切,从来不会离开听众的`眼睛。”
再来看耶茨对芬尼的刻画:“这是个脆弱的神经质男人,兴奋时,他会流口水,用手指梳理他那油腻腻的头发,结果手指把他的发油,就像他的一丝人品一样,传播到他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他的衣服、他的铅笔、他的电话,还有他的打字机键盘。”
这两段外貌描写不是力求逼真的人像摄影,而是创造性的美术素描,投射了耶茨对人物的感情,有一种马克吐温式的幽默,但幽默中投射出悲剧的色彩。正是在耶茨的笔下,这两个普通人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却又独一无二。
人海之中的每一个甲乙丙丁都有自己的故事,那么,耶茨是如何观察、思考与展现人物命运的呢?除了情节,更重要的是细节。在书中,读后感m耶茨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坎贝尔的帽子:“每天上午,当他坐下来打例行电话时,食指轻轻一弹,让帽子往后翘起;当他有采访任务要外出时,他把帽子潇洒地往前一拉;当他回到办公室写他的报道时,他把帽子一扔,让它旋转着挂到衣帽钩上……”
读完这篇小说,你也许记不得坎贝尔长什么样,但一定不会忘了他这顶并不合适的帽子——就像坎贝尔一样,宛如道具,无足轻重。
除了帽子,还有一段细节描写特别打动人。有一次,坎贝尔告诉“我”他写了多少本没发表的书时,“我”把目光投向了他的手:“现在他的手伸出来开始表演,因为它们迟早会这样的。两个短粗的拳头伸到我鼻子下,并在那里晃荡了片刻,然后爆发成一丛僵硬、颤抖的手指丛林——只有一只手的大拇指没有伸出来,还弯在掌心里。”
这段关于手的描写细致入微而又活灵活现,它让我看到了坎贝尔的卑微与浮夸,隐忍与骄傲。在耶茨笔下,手不只是“人体上肢前端能拿东西的部分”,而是思想的先遣兵,语言的戏剧团。十根手指可以尽情地表演,独角戏或多人剧完全取决于大脑,但只有高明的作家才能让读者看到魔法。
每个人都有手剧团,每天都在演出不同的剧目。想成为神奇的魔法师吗?那就先成为细心的观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