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臧克家遗留的大批诗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诗作《老哥哥》,反复吟读之后,为了进一步了解“老哥哥”,又翻阅了他的散文《老哥哥》,以及与“老哥哥”有关的回忆录《皓首忆稚年》和文艺随笔《关于<老哥哥>》,读着这些诗文,仿佛跟着大师回到了他的青少年时代,似乎听到了他在声声呼喊——“老哥哥”。
“老哥哥”何许人也?为什么会如此受臧老的崇敬和挚爱呢?原来,“老哥哥”姓李,是臧家的一个老长工,一干就是五十年,终生未娶,是一个没有任何财产的老光棍。他二十几岁来到臧家干活,论年纪比臧克家的曾祖父还略长,曾祖父叫他“老哥哥”,祖父、父亲又叫他“老哥哥”,后来臧克家也叫他“老哥哥”。“老哥哥”对少年臧克家和善极了,陪他玩,讲故事给他听,甚至连他偷拿自己微薄的工钱去赌也不在意。在他的心目中,“老哥哥”比爷爷还要亲!但那时的“老哥哥”已经很老了,庄稼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只能喂牲口扫院子,五天赶一趟“吕标集”。由于“老哥哥”耳聋眼花,记忆力差,常因漏买一样东西或差一个铜板对不起账来,每次都遭受祖父的白眼和训斥,但“老哥哥”习以为常,逆来顺受,从不反抗,过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然而,有一年冬天,大祸真的降临了。“老哥哥”烧炕不小心,把臧家少爷的一只鞋烧了,祖父大发雷霆,借着这个“引子”,把“老哥哥”扫地出门。这时,年幼臧克家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痛恨祖父,更仇恨这个万恶的社会。他爱“老哥哥”,他想“老哥哥”,他在心底里呼喊着“老哥哥”。
就在“老哥哥”被赶走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1932年3月,27岁的臧克家以“老哥哥”为原型,创作出新诗《老哥哥》。
这首诗的构思很独特。采取一问一答的形式,小孩子好奇地问一句,“老哥哥”无奈地答一句,然后括号里是“正义发言”句。全诗共九个片断,充分表现了小孩子那颗天真无邪的童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哥哥”收拾东西要走了,惊怪地发问。“老哥哥”心灰意冷,他的回答一语双关,抒发了老人一生的痛苦和哀怨。当小孩子缠着“老哥哥”再给他讲个故事时,“老哥哥”强忍着内心的苦楚说:“小孩子,这时你还叫我说什么呢?”当小孩子许诺长大了赚钱为“老哥哥”养老送终时,“老哥哥”无奈地说:“小孩子,你爸爸小时也曾这样说了。”当“老哥哥”真的要被赶走,小孩子发急了要去告诉自己的爸爸时,“老哥哥”无助地说:“小孩子,不要跑,你爸爸最先知道。”这首诗的结尾,可以说悲情达到了高-潮,括号内的“正义发言”说:“叫他走吧,他已经老得没用了!”这些问答,字字血,声声泪,叫人听着心碎。这首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诗,其形式可以说是白话诗的一大突破。青年臧克家运用这种独特的表现手法,在一问一答中,就把老长工辛酸的一生,描写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
这首诗的内容很集中。臧克家从小与“老哥哥”生活在一起,对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他没有展开写“老哥哥”穷苦潦倒的一生,只取了风烛残年被赶出家门的这一场景,把许多悲惨的故事放在背后,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想象。诗里的人物全是真实的,提问者是少年臧克家,回答者是老年李长工。但写作的情景不是真实的,真实情景应当是“老哥哥”被赶走时,默默无闻,没有一点反抗精神。试想,如果照实写下去,一个富户人家辞退一个长工再平常不过了,还能收到那种“动人心魄”的效果吗?这首诗的过人之处,就是不写过程,只写高-潮。 臧克家对“老哥哥”的感情是真挚的。他在回忆录《皓首忆稚年》中描写“老哥哥”被赶走的情景时,写道:“我满眼流泪,哭送老哥哥走。他背着一个小包包……走向焦家庄子他的一个侄儿家里去。……我送老哥哥出了庄,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坡,我止不住眼泪。”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送走他朝夕相处的一位老人,而无力挽留的一个场景。这对少年臧克家来说也是刻骨铭心的一刻。事过八年,祖父逝世,少年长成了青年,当家作主了。他试图找个机会代替祖父向“老哥哥”道歉,寻求心理平衡。他在文艺随笔《关于<老哥哥>》中写道:“1932年旧年,我把老哥哥请到我家,和我坐在一个炕头上。这时,他已老态龙钟,疲惫不堪了。我原想和他谈谈往事,使他得到一点温暖,我对他,觉得比祖父还亲。……我想留他住几天,与其说使老人家得到点享受,还不如说使我自己得到一点安慰。……临走,我把六块现大洋塞到他的手里……”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两人的永别。
《三代》是臧克家诗集《泥土的歌》中的'一篇,历来被人们所称道。在中国现代诗人中,能象臧克家这样执着于泥土的诗人并不多见,朱自清先生认为从他开始,“才有了有血有肉以农村为题材的诗。”有人称他为“农民诗人”。诗人自己在《中国现代作家选集--臧克家》一书的“前言千字”中说“我青少年时期的生命在泥土里扎根。我熟习旧社会的农村,我热爱苦难中的农民,大自然风光中虽然带着悲惨的颜色,但它牵动我的心,令我喜爱。”在《十年诗选·序》中说:“它(农村)在我的脑窝里真是太多,太多,它充盈了我的心,它沁透了我的整个灵魂。我如果握着萧洛霍夫、托尔斯泰、左拉或巴尔扎克大师们手中的笔,我将写出怎样的‘人间悲剧’……怎样的悲惨土地上千千万万悲惨的人物啊。”分明的告诉我们他写农民的原因和目的。那么,《三代》一诗,就仅仅是写出了农民的“悲惨命运”而没有其它吗?
让我们先看一下原诗内容:
三 代
孩子 在土里洗澡;
爸爸 在土里流汗;
爷爷 在土里葬埋。
诗人用三个整齐的句子,短短21个字,便刻画出了三代人的形象,但又不仅仅是三代人的形象,它折射出的是旧中国世世代代生活在土地里的农民的生活和命运。诗人在《十年选集·序》中写道:“暴露封建乡村的罪恶,写出封建农民的悲惨命运。这使命也很有重大的历史意义。”然而,我们说,追溯农民与土地的情结之根而又表现这“土地情结”,也是其意义之一,也是其使命之一。
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的根本问题是土地问题。诗人要“写出封建农民的悲惨命运”,这命运是和土地联系在一起的。千百年来,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在土地上流汗,从儿子到爸爸到爷爷,循环往复,都在讲着同一个故事。“洗澡--流汗--葬埋”“洗澡--流汗--葬埋”,这是中国农民的生存方式,这是对生存方式作出的唯一选择。在这样的土地上,这样的生活着,他们也有梦--“泥土的梦”,他们与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这就是“土地情结”,这就是他们的“梦之根”。《三代》不正是挖掘到了这条根吗?所以,我们今天要谈臧克家的关于农民的诗,谈他的《三代》,不能仅言其“悲剧命运”一面,还应言其“土地情结”一面。当我们用“原型批评”理论来审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时,特别是审视某些作家的某些作品时,带给我们的往往是“柳暗花明”。
为更充分证明“土地情结”之说,我们再来看臧克家的另一首诗:
坟
一生的辛苦 把身子按倒 / 他开垦过的草阡上 添了一堆黄土 / 坟 /像它的为人 /寒微 谦卑 / 摇着几根白草 / 卷在西风的怀里 / 活着的时节 / 工作在田地里 / 死后 /他在替儿孙 看守着这田地 / 黄昏拢过来 / 他要破土而出 / 拉住个人 谈谈心
一个终生在田地里辛苦的老人死去了,然而他的“土地情结”并未死去,他仍要替儿孙“看守这土地”。当黄昏到来时,他要“拉住个人,谈谈心”,谈什么?土地。多么深厚的土地之情啊!叫人感动,叫人流泪。
诗人在表现土地,表现农民,表现农民与土地的“千千结”。
横看成岭侧成峰,研究任何一种社会现象都不应拘于一隅,文学也不例外。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读臧克家的《三代》时,我们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新的感觉--这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