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推崇他为北宋以后的词坛第一人,清代词人,当今能够名世的,好像也只有他;家世显赫,父亲明珠是权倾一时的首辅之臣;仕途坦荡,二十二岁便被赐进士出身,后晋一等侍卫;工书法、善丹青、精骑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大概是他。
可,纳兰容若,终究不过天底下又一痴心人。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咫尺天涯,是他和表妹深宫重逢。这一相逢,便是最后一面。曾几何时,她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唯有温和善良的她,能走近文静孤僻的他,叩开他封锁的心门。那时,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他笔法尚稚嫩,她琴技尚青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又有朦胧难言的情愫。
韶光流转,当他写得一手好词时,她也能抚一手好琴了。好词,本就该配好琴音,十年前种下的情种,如今已枝繁叶茂。偏在这时,表妹被选为秀女,入了深似海的`宫门。容若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无奈、无助。他千方百计寻了机会,只为见她一面,一见,自此,便是永别。两人遥遥相望,隔了人群,“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千言万语,只得化作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是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多年后,再想起,“此惜已自成追忆”,所谓青梅竹马,逃不过无疾而终。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神仙眷侣,是他和发妻卢氏恩爱如鸳鸯。上天仿佛突然开恩,在表妹离他而去后,又予他一个卢氏。容若与妻,以李清照与赵明诚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话为范,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以为眼前人,能一生为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他错了。卢氏难产而死,只伴了他三年。
“谁念西风独自凉”?他念。当年,春光窄窄,春意芳芳,他与妻诗词对垒,酒浓茶香。而今,西风乍起,忙闭疏窗,一起伏过的茶几上,杯影难成双,只得叹“当年只道是寻常”。
三年相伴,她已化成他身上一根肋骨。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分离之痛,又岂是寻常?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因谁?因她,因他,还是因皇命难违,或是因他纳兰家的桎梏?那一年,无数伤心往事都已被他封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那一年,秋风起时,她来了。沈苑,这位江南才女的芳名,容若早已耳闻;容若风传天下的纳兰词,沈苑也读了千百遍。
终于,她别了她的江南,千里迢迢来到他的京城。由天涯久慕到对面相逢,一见如故,便知是难寻知音。可她来了,他却要走了。康熙皇帝巡视江南,容若伴驾。她在他的家乡思他等他,他去她的家乡觅她童年的影子。
他回来了。走过江南一趟,他愈发确定与心爱之人落户江南才是他心所向。汉族女子与满洲贵族公子,这一门亲事,又怎会容易?沈苑成了他的妾,代价是,他再也不曾提退出官场,隐居江南之事。容若更忙了,沈苑看出了他的憔悴,心疼他的放弃。悄悄地,轻轻地,她离开了,她回去了,她放手了。
向来情深,奈何缘分总是这样浅。她来了,他却走了;等他回来,她也回去了。生离死别都尝遍,纳兰容若,“心字已成灰”。
容若一生所求,不过两间房,一片月,半壶酒,满床书,知心女子,相伴一生。他说:“我是人间惆怅客”,他属于林泉,而非人间。于这人间,他不过一个痴情男子,匆匆过客。但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却总“争教两处销魂”,也许天才总是求而不得,比如李煜,比如他。悲剧、愁若,不过是上天给他们安排的素材。
求而不得,如何?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