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月16日这一天,斯科特一行清晨启程,出发得比平时更早,为的是能早一点看到无比美丽的秘密。焦急的心情把他们早早地从自己的睡袋中了出来。到中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人已走了14公里。他们热情高涨地行走在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原上,因为现在再也不可能达不到目的地了,为人类所作的决定性的业绩几乎已经完成。可是突然之间,伙伴之一的鲍尔斯变得不安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无垠雪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可能已经有人在这里树立了一个路标。但现在其他的人也都可怕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心在战栗,只不过还想尽量安慰自己罢了就像鲁滨孙在荒岛上发现陌生人的脚印时竭力想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脚印一样。其实,他们心中早已明白:以阿蒙森为首的挪威人已在他们之先到过这里了。
没过多久,他们发现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杆,上面绑着一面黑旗,周围是他人扎过营地的残迹滑雪板的痕迹和许多狗的足迹。在这严酷的事实面前也就不必再怀疑:阿蒙森在这里扎过营地了。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一个月内两次被人发现,这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最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一切努力成了徒劳,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历尽千辛万苦,无尽的痛苦烦恼,风餐露宿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斯科特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泪水从他们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尽管精疲力竭,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夜不成眠。他们像被判了刑似的失去希望,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那一段到极点去的最后路程,而他们原先想的是:欢呼着冲向那里。他们谁也不想安慰别人,只是默默地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1月18日,斯科特海军上校和他的四名伙伴到达极点。由于他已不再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所以这里的一切并没有使他觉得十分耀眼。他只用冷漠的眼睛看了看这块伤心的地方。“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和前几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关于极点的全部描写。他们在那里发现的惟一不寻常的东西,不是由自然界造成的,而是由角逐的对手造成的,那就是飘扬着挪威国旗的阿蒙森的帐篷。挪威国旗耀武扬威、洋洋得意地在这被人类冲破的堡垒上猎猎作响。它的占领者还在这里留下一封信,等待着这个不相识的第二名的到来,他相信这第二名一定会随他之后到达这里,所以他请他把那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接受了这项任务,他要忠实地去履行这一最冷酷无情的职责: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
他们怏怏不乐地在阿蒙森的胜利旗帜旁边插上英国国旗一面姗姗来迟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离开了这块“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地方。在他们身后刮来凛冽的寒风。斯科特怀着不祥的预感在日记中写道:“回去的路使我感到非常可怕。”
回来的路程危险增加了十倍,在前往极点的途中只要遵循罗盘的指引,而现在他们还必须顺着自己原来的足迹走去,在几个星期的行程中必须小心翼翼,绝对不能偏离自己原来的脚印,以免错过事先设置的贮藏点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漫天大雪封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每走一步都忧心忡忡,因为一旦偏离方向,错过了贮藏点,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况且他们体内已缺乏那种初来时的充沛精力,因为那时候丰富的营养所含有的化学能和南极之家的温暖营房都给他们带来了力量。
当初,他们一想到自己所进行的探险是人类的不朽事业时,就有超人的力量。而现在,他们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的皮肤不受损伤、为了自己终将死去的肉体的生存、为了没有任何光彩的回家而斗争。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
阅读那几天的日记是可怕的。天气变得愈来愈恶劣,寒季比平常来得更早。他们鞋底下的白雪由软变硬,结成厚厚的冰凌,踩上去就像踩在三角钉上一样,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刺骨的寒冷吞噬着他们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他们往往一连几天畏缩不前,走错路,每当他们到达一个贮藏点时,就稍稍高兴一阵,日记的字里行间重新闪现出信心的火焰。在阴森森的一片寂寞之中,始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行走,他们的英雄气概不能不令人钦佩。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在离死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他还在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科学观察。他的雪橇上,除了一切必需的载重外,还拖着16公斤的珍贵岩石样品。
然而,人的勇气终于渐渐地被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所销蚀。这里的自然界是冷酷无情的,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能使它像精灵似的召唤来寒冷、冰冻、飞雪、风暴使用这一切足以毁灭人的法术来对付这五个鲁莽大胆的勇敢者。他们的脚早已冻烂。食物的定量愈来愈少,一天只能吃一顿热餐,由于热量不够,他们的身体已变得非常虚弱。一天,伙伴们可怕地发觉,他们中间最身强力壮的埃文斯突然精神失常。他站在一边不走了,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抱怨着他们所受的种种苦难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他的幻觉。从他语无伦次的话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个苦命的人由于摔了一跤或者由于巨大的痛苦已经疯了。对他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没有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毫不迟疑地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要不然……从日记里看不出斯科特究竟打算怎么办。2月17日夜里1点钟,这位不幸的英国海军军士死去了。那一天他们刚刚走到“屠宰场营地”,重新找到了上个月屠宰的矮种马,第一次吃上比较丰盛的一餐。
现在只有四个人继续走路了,但灾难又降临到头上。下一个贮藏点带来的是新的痛苦和失望。储存在这里的煤油太少了,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最为必需的用品燃料,他们必须尽量节省热能,而热能恰恰是他们防御严寒的惟一武器。冰冷的黑夜,周围是呼啸不停的暴风雪,他们胆怯地睁着眼睛不能入睡,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把毡鞋的底翻过来。但他们必须继续拖着身子往前走,他们中间的奥茨已经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板行走。风刮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3月2日,他们到了下一个贮藏点,但再次使他们感到可怕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又是非常之少。
现在他们真是惊慌到了极点。从日记中,人们可以觉察到斯科特如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但从强制的镇静中还是一再迸发出绝望的厉叫:“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或者“上帝保佑呀!我们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劳累了”,或者“我们的戏将要悲惨地结束”。最后,终于出现了可怕的自白:“惟愿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很难期望人的帮助了。”不过,他们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咬紧牙关,绝望地继续向前走呀,走呀。奥茨越来越走不动了,越来越成为朋友们的负担,而不再是什么帮手。一天中午,气温达到零下40摄氏度,他们不得不放慢走路的速度,不幸的奥茨不仅感觉到,而且心里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会给朋友们带来厄运,于是作好了最后的准备。他向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啡,以便在必要时加快结束自己。他们陪着这个病人又艰难地走了一天路程。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自己要求他们将他留在睡袋里,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分开来。但他们坚决拒绝了这个主意,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做无疑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病人只好用冻伤了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又走了若干公里,一直走到夜宿的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清早起来,他们朝外一看,外面是狂吼怒号的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身来,对朋友们说:“我要到外边去走走,可能要多呆一些时候。”其余的人不禁战栗起来。谁都知道,在这种天气下到外面去走一圈意味着什么。但是谁也不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他们大家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感觉到:劳伦斯?奥茨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像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
现在只有三个疲惫、羸弱的人吃力地拖着自己的脚步,穿过那茫茫无际、像铁一般坚硬的冰雪荒原。他们疲倦已极,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靠着迷迷糊糊的直觉支撑着身体,迈着蹒跚的步履。天气变得愈来愈可怕,每到一个贮藏点,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绝望,好像故意捉弄他们似的,只留下极少的煤油,即热能。3月21日,他们离下一个贮藏点只有20公里了。但暴风雪刮得异常凶猛,好像要人的性命似的,使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天晚上他们都希望第二天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了第二天,除了吃掉一天的口粮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明天。他们的燃料已经告罄,而温度计却指在零下40摄氏度。任何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在两种死法中间进行选择:是饿死还是冻死。四周是白茫茫的原始世界,三个人在小小的帐篷里同注定的死亡进行了八天的斗争。3月29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厄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过一声自己最后遭遇到的种种苦难。
凶猛的暴风雪像狂人似的袭击着薄薄的帐篷,死神正在悄悄地走来,就在这样的时刻,斯科特海军上校回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种从未被人声冲破过的极度寂静之中、他才会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全人类的亲密情谊。但是在这白雪皑皑的荒漠上,只有心中的海市蜃楼,它召来那些由于爱情、忠诚和友谊曾经同他有过联系的各种人的形象,他给所有这些人留下了话。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人写了书信。
斯科特海军上校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记到他的手指完全冻住,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为止。他希望以后会有人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能证明他和英国民族勇气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使他能用超人的毅力把日记写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字,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孀”。
住在基地木板屋里的伙伴们等待了好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信心,接着有点忧虑,最后终于愈来愈不安。他们曾两次派出营救队去接应,但是恶劣的天气又把他们挡了回来。一直到南极的春天到来之际,10月29日,一支探险队才出发,至少要去找到那几位英雄的尸体。11月12日,他们到达那个帐篷,发现英雄们的尸体已冻僵在睡袋里,死去的斯科特还像亲兄弟似的搂着威尔逊。他们找到了那些书信和文件,并且为那几个悲惨死去的英雄们垒了一个石墓。在堆满白雪的墓顶上竖着一个简陋的黑色十字架。
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
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