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凡卡·茹(rú)科夫,三个月前给送到鞋匠阿里亚希涅(niè)那儿做学徒。圣诞节前夜,他没躺下睡觉。他等老板、老板娘和几个伙计到教堂做礼拜去了,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一支笔尖生了锈的钢笔,摩(mā)平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写起信来。
在写第一个字母以前,他担心地朝门口和窗户看了几眼,又斜着眼看了一下那个昏暗的神像,神像两边是两排架子,架子上摆满了楦(xuàn)头[1]。他叹了一口气,跪在作台前边,把那张纸铺在作台上。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玛卡里奇,他写道,我在给您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yòu)您。我没爹没娘,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凡卡朝黑糊糊的窗户看看,玻璃窗上映出蜡烛的模糊的影子;他想象着他爷爷康斯坦丁·玛卡里奇,好像爷爷就在眼前。爷爷是日发略维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他是个非常有趣的瘦小的老头儿,65岁,老是笑眯眯地眨着眼睛。白天,他总是在大厨房里睡觉。到晚上,他就穿上宽大的羊皮袄,敲着梆(bāng)子,在别墅(shù)的周围走来走去。老母狗卡希旦卡和公狗泥鳅(qiū)低着头跟在他后头。泥鳅是一条非常听话非常讨人喜欢的狗。它身子是黑的,像黄鼠狼那样长长的,所以叫它泥鳅。
现在,爷爷一定站在大门口,眯缝着眼睛看那乡村教堂的红亮的窗户。他一定在跺着穿着高筒毡靴(xuē)的脚,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缩成一团,耸着肩膀
天气真好,晴朗,一丝风也没有,干冷干冷的。那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可是整个村子白房顶啦,烟囱(cōng)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烟啦,披着浓霜一身银白的树木啦,雪堆啦,全看得见。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睛的星星,天河显得很清楚,仿佛为了过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凡卡叹了口气,蘸了蘸笔尖,接着写下去。
昨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毒打,因为我给他们的小崽(zǎi)子摇摇篮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揍了我一顿。这个礼拜,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拿鱼嘴直戳(chuō)我的脸。伙计们捉弄我,他们打发我上酒店去打酒。吃的呢,简直没有。早晨吃一点儿面包,午饭是稀粥(zhōu),晚上又是一点儿面包;至于菜啦,茶啦,只有老板自己才大吃大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崽子一哭,我就别想睡觉,只好摇那个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慈悲吧,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回到我们村子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住了!我给您跪下了,我会永远为您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要不,我就要死了!
凡卡撇撇嘴,拿脏手背揉揉眼睛,抽噎了一下。
我会替您搓烟叶,他继续写道,我会为您祷告上帝。要是我做错了事,您就结结实实地打我一顿好了。要是您怕我找不着活儿,我可以去求那位管家的,看在上帝面上,让我擦皮鞋;要不,我去求菲(fēi)吉卡答应我帮他放羊。亲爱的爷爷,我再也受不住了,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原想跑回我们村子去,可是我没有鞋,又怕冷。等我长大了,我会照顾您,谁也不敢来欺负您。
讲到莫斯科,这是个大城市,房子全是老爷们的,有很多马,没有羊,狗一点儿也不凶。圣诞节,这里的小孩子并不举着星星灯走来走去,教堂里的唱诗台不准人随便上去唱诗。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跟钓竿钓丝一块儿卖的钓钩,能钓各种各样的鱼,很贵。有一种甚至钓得起一普特[2]重的大鲇(nián)鱼呢。我还看见有些铺子卖各种枪,有一种跟我们老板的枪一样,我想一杆枪要卖一百个卢(lú)布吧。肉店里有山鹬(yù)啊,鹧(zhè)鸪(gū)啊,野兔啊可是那些东西哪儿打来的,店里的伙计不肯说。
亲爱的爷爷,老爷在圣诞树上挂上糖果的时候,请您摘一颗金胡桃,藏在我的绿匣子里头。
凡卡伤心的叹口气,又呆呆地望着窗口。他想起到树林里去砍圣诞树的总是爷爷,爷爷总是带着他去。多么快乐的日子呀!冻了的山林喳喳的响,爷爷冷得吭吭地咳,他也跟着吭吭地咳要砍圣诞树了,爷爷先抽一斗烟,再吸一阵子鼻烟,还跟冻僵的小凡卡逗笑一会儿许多小枞(cōng)树披着浓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看哪一棵该死。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一只野兔来,箭一样地窜过雪堆。爷爷不由得叫起来:逮(dǎi)住它,逮住它,逮住它!嘿,短尾巴鬼!
爷爷把砍下来的树拖回老爷家里,大家就动手打扮那棵树。
快来吧,亲爱的爷爷,凡卡接着写道,我求您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可怜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的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又孤零零的,难受的没法说。我老是哭。有一天,老板拿楦头打我的脑袋,我昏倒了,好容易才醒过来。我的生活没有指望了,连狗都不如!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艾(ài)果尔,问候马车夫。别让旁人拿我的小风琴。您的孙子伊凡·茹科夫。亲爱的爷爷,来吧!
凡卡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折成四折,装进一个信封里,那个信封是前一天晚上花一个戈(gē)比买的。他想了一想,蘸一蘸墨水,写上地址:
乡下爷爷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上几个字:
康斯坦丁·玛卡里奇
他很满意没人打搅他写信,就戴上帽子,连破皮袄都没披,只穿着衬衫,跑到街上去了前一天晚上他问过肉店的伙计,伙计告诉他,信应该丢在邮筒里,从那儿用邮车分送到各地去。邮车上还套着三匹马,响着铃铛,坐着醉醺(xūn)醺的邮差。凡卡跑到第一个邮筒那儿,把他那宝贵的信塞了进去。
过了一个钟头,他怀着甜蜜的希望睡熟了。他在梦里看见一铺暖炕(kàng),炕上坐着他的爷爷,耷拉着两条腿,正在念他的信泥鳅在炕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楦头:制鞋、制帽时所用的模型,大多是木头做的。
普特: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16.38千克。
俄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作家契诃夫,以擅长写短篇小说而著称。他的优秀短篇小说代表作《凡卡》,以独特的角度,精湛的技巧,向世人展现了不朽的艺术魅力。
《凡卡》这篇短篇小说,既没有复杂多变的情节,也没有光采照人的文学形象。作品通过描写主人公凡卡的不幸遭遇,深刻暴露了沙皇时期童工的悲惨生活。契诃夫用沉静细腻的笔调把主人公凡卡这个人物推至读者面前,即使是有可挖掘的幽默之处(如小说结尾写错地址的细节),也写得暗含心酸,引人深思。
作为一个严肃的现实主义者,契诃夫不像托尔斯泰那样有时直抒自己的哲学观和道德观,也不像高尔基那样有时直接参与小说,而是以一种非常客观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意图。在《凡卡》中,作家含蓄地塑造了受剥削受压迫的童工凡卡的形象,我们领略到的是真实的描写,不是作家本身的评论。契诃夫的客观描写,我们可以看到“一双冷静地探索人类灵魂和社会本质的艺术家明澈的眼睛”,可以体会出作家巧妙隐藏在客观叙述中的爱憎情感。
以给爷爷写信为主体,构成了《凡卡》这篇短篇小说的基本线索。在给爷爷的信中,凡卡写道:“亲爱的爷爷,……我在给你写信。……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契诃夫借凡卡之口,点明小主人公无依无靠的孤苦处境。“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小说的开篇是一个陈述句,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句子,不仅仅交待了时间、地点和人物,而且与整篇小说有着密切的关系——凡卡做学徒仅仅是三个月的光景,但这短短的三个月给他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灾难呢?看看凡卡的乞求吧,“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吧。……我再也受不了啦,不然我就要死了。……”只有三个月,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就发出这样的哀告,足见其受压迫之深。这充满童稚的乞求,带给读者的心灵震颤竟远远大于对黑暗的童工制度的批判嘲讽。在描写凡卡所遭受的非人待遇时,契诃夫更加小心谨慎地让凡卡自己在信中说明,而不添一丝一毫的评语感叹。“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带抽了我一顿。”挨毒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凡卡在摇老板的小娃娃时,一不小心睡着了,一个小小的疏忽竟然招致一顿暴打;老板的孩子睡在摇篮里,而又困又累的凡卡却连眼也不能合一下。朴素的陈述中蕴含着作者极大的愤怒,这种用事实说话的手法贯穿于短篇小说《凡卡》的始终,使其具有巨大的艺术震撼力,谁能不为凡卡的不幸而伤心流泪呢?
凡卡出现在读者眼前,是在写信,他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这张纸,给读者心里造成许多悬念。因为这张纸,或许是老板,或许是其他什么人丢弃不用而被凡卡偷偷捡起来的'。凡卡“把那张纸铺在一张凳子上,他自己就跪在凳子前头”写起信来。“铺平一张揉皱的纸”、“跪在凳子前头”的细节动作,充分说明了地位卑微的凡卡连写一封信都要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艰难处境。那么,雇主是如何对待凡卡的呢?“老板随手捞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我”,“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就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拿鱼嘴直戳我的脸。”“随手捞起”、“直戳”等动词,形象地说明了老板的暴虐成性以及老板娘的凶残狠毒,令读者替凡卡的处境担心。在描写爷爷时,作家换了一种活泼的笔调,“那是个瘦小的,然而非常矫健灵活的小老头,老是带着笑脸,眯着醉眼。”两个形容词和两个动词,一个快活的小老头的形象就跃然纸上。这些单纯凝炼的描写,使得整篇小说叙事清晰,简洁紧凑,更适合短篇小说的篇幅。
凡卡单调的写信,可在小说里却是鲜活活的人物,这有赖于作品的艺术魅力。契诃夫的《凡卡》,独特的角度,精湛的技巧,绝妙地体现于从外部动作和内部蕴含两方面来刻画凡卡的心理。
《凡卡》的结局,似乎是小说发展到最后的必然结果,实则更具不朽的魅力,有两点耐人寻味。第一:信的地址是“寄乡下祖父收”,读者不禁痛心,这个连信都写不明白的孩子,怎么能摆脱悲惨的命运呢?因为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信永远地寄不到爷爷的手里。第二:凡卡在邮完信后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祖父,搭啦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着尾巴……。”这梦,是痛苦惨然的暗示。凡卡的梦只能是儿童玫瑰色的梦,血淋淋的现实仍在老地方等着他。这既给读者心灵以震颤,也给凡卡的惨淡人生添上了悲剧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