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故事:母亲的一生

秦风学

美文故事:母亲的一生

  (一)

  我的英雄妈妈终于从晨练的路上摔断了腿。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右腿上绑着冰块,冰块多多少少有一些水溢在外面,另一条腿就窝在一片湿地上,右腿不能动,膝盖肿得像一块高高隆起的馒头,天黑、路况不清楚,她一跤摔在冰上,然后就疼得起不来了,扶住墙一步三挪的回来,然后就躺在床上再也动不了了。

  动不了的母亲让人觉得害怕,因为她是我生命中最强大的女人。

  三十年前,母亲28岁,我5岁。那时候的母亲在村里人的眼里,是个厉害女人。父亲在外边当兵,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里里外外,春天,种地没有了种子钱,母亲和大爷借了五块钱,大妈捎话催了三次,最后,母亲和邻居借了五块钱去还,临走的时候,站在大爷的院子里,看到了在门口和别的鸡抢食的一只瘦鸡说:“自己去外边找吃的去!这么大的世界,能把你给饿死!山不转水转,”开春种地的时候,五爹的地挨着我们家的,五爹心眼儿尖,他悄悄的多往过拢了二分,母亲发现后,拎起锄头站在五爹家的院子外边就骂,一边骂,一边把他家的锄头、扁担、镰刀一个不落的扔到院墙外边,然后抱起我号啕大哭。从此,和爸爸家里的人不再来往。

  5岁的我,开始如影随形的跟着母亲,爹爹们家里的炕头再也没有人欢迎我。妈出去担水,我就被拴在炕上,她先是用嘴在玻璃上吹开一片地方,让我从玻璃上看外边的风景,我扒在窗台上看着母亲强健的身体从大门口进进出出,她每次回来的时候,目光里总是有一种恐惧感,当四目相对时,她就会释怀。下地了,她一只手拎着锄头,一只手拉着我,她一步总是走我三四步,我连跌带跑跟在后边,走不动了,索性一下子坐在地上,母亲返回来再背上我,过一会儿放下再走,去地的那段路好漫长啊!我们孤孤单单的走在乡间小路上,有好多次,我央求她让我自己在家里,可是,她永远都是摇头。高高的莜麦地里,母亲匍匐着身子向前挪,我穿梭在地里找蟋蟀,挖鸟蛋,累了,就躺在地上睡。母亲的呼唤声总是能穿越溪水、麦浪和清脆的鸟鸣在我的耳畔响起。

  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要尊严不要肚子,和爹爹们呕气的下场就是肚子不好受,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她又不愿意张嘴去借,只有自己想办法,那个时候,口粮是供应的,家里又没有劳动力,粮食自然不够吃。她会把玉米面和白面和起来,做成干粮给我吃,她会在院子里种滿了南瓜,冬天放在地窑里,一地窑的南瓜,我们能吃半个冬天,把南瓜煮熟了,和白面做饼子,在炉子上面焙干,或者是将南瓜炒成片,里面放点葱,黄金的南瓜又好看又有营养,那个艰苦的岁月,母亲的聪明才智养育了我结实的体格。

  然而,母子的生活也是平静而快乐的,我的身体渐渐长大到能帮她干活了,比如,下窖取山药,她就会先用长绳把箩头吊下去,再用绳子系在腰里把我放下去,她盘腿坐在炕上捏莜面,我在外边拉风箱烧水,往往她的莜面捏完,锅里的水也开了。我们用腌臜了的山里红和山药炖成汤蘸莜面,运气好的时候,别人给一个西红柿,把它切成片放在腕里一起炖,莜麦和西红柿的清香会随着蒸气扑面而来。经过劳动换取的食物,是香甜而又美丽的。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母女用劳动共同经营了一份踏实而又宁静的生活。

  (二)

  三十五岁以前母亲不会生病,感冒吃一颗安乃近就会好,那个时候,安乃近、黄连素是万能的.,头疼、感冒、发烧甚至腿疼都会用它,她体质好,挑一胆水呼呼生风,从村头几分钟就很快能回来,不比青壮年男子差。

  但是她一病就是大病,三十五岁得了胆结石,肚子上开了个着拳头大的口子,一躺就是一个礼拜,父亲请不下假,我要上课,双方父母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没有人伺候,吃饭的时候父亲给送过来饭,然后就走了,她一个人要输液、要下床走路、还要操心家里的事,一件也没有误过。医院里的饭菜真好吃,放学回来,我和她抢着吃饭,她看着我吃,把好吃的夹给我,然后,她把剩下的全部吃光。

  手术四十天的时候她就又能干活了,因为家里有姥爷,姥爷和我们一住就是二十年,母亲兄妹三个,她最小,姥爷不去儿子家,也不去大女儿家,就在我们家。父亲嫌姥爷什么也不干,姥爷确实什么也不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打扫家,甚至于家里没有了菜他也不懂得去买。姥爷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看眼色,不心疼闺女。

  母亲必须回来,因为姥爷一到点就要吃饭,尽管父亲把碗筷碰得叮当响他也要一口一口把饭咽下去,他吃完饭扔下筷子就走,他不懂得闺女伺候你是理所应当的,女婿就不一样了,他照样十二点准时坐在那个凳子上等饭端上来,等筷子和碗一起递到他手里。他没觉得什么不对。

  母亲做这些的时候,父亲没有觉得什么,可是父亲做这些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头了,他开始想,为什么这个老头不去他儿子、大女儿家,小女儿做手术了,为什么老头子不走,为什么那两个不来接。他开始回家晚,或是借口在外面吃饭让老爷子自己想办法,可是老爷子固执的等他回来,回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里没人饭吃不了,自己不会做,自己必须等女婿回来一起吃,女婿什么时候回来,他就饿到什么时候。

  老爷子清澈的眼睛让父亲又气愤又无奈。

  他于是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到母亲身上,他给他的大姨子打电话,说三妺子病了老爷子没人照顾,你们赶快把他接走,老爷子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十天后,他又自己回来了,他说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他不走。

  母亲捂着肚子流着泪给一家老小做饭,姥爷感慨万分的说,还是家里好,哪也不如这个家,母亲无语。姥爷照样该逛街逛街,该吃饭吃饭,该脱脏衣服脱脏衣服,他觉得这样过得真舒服。

  父亲越来越看不惯了,他背地里让母亲把姥爷手里的财产全都归到她名下,凭什么兄妹三人老爷子就老是住在这儿。他要求姥爷每月交生活费,他挣着工资为什么在这里白吃白喝的。他要求姥爷做力所能及的活,家里两个人都要上班,回来还要伺候一个老人,凭什么他什么都不学?

  母亲无语。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下岗,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块钱,一个老人跟着他,和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没有一次给好脸色。

  一次,在母亲和父亲要了两次钱后,父亲只掏出五十块钱,瞪着眼睛和她吼:“滚!”

  母亲还是无语,她只能无语。

  没有了办法

  ,她又想起了二十年前,她一身种地的好把式,她又回村把奶奶的二分自留地种起来。农村人下地早,五点钟天就大亮了,他们吃了早饭,六点就准时下地,挑粪的挑粪,养苗的养苗。母亲给姥爷准备好早饭,然后把午饭安顿好,已经是七点,到了地里就快八点了,平时农具寄在别人家里,饿了吃口月饼、麻花之类的干粮,渴了从乡里人家借口水喝,卖菜的时候人手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就老抽时间给别人帮忙,为的是忙的时候大家能帮她一把,别人问她:“老汉上着班,还出来受这罪干啥?”她不提他的父亲,也不提她没钱花,她说她闺女上大学,需要钱。

  (三)

  那一年,我考上了塞外的一所大学,在20几年的记忆当中,和母亲在农村度过的是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可当我奔跑着找到当年的那块地,我欣喜的看到芹菜和当年一样的绿、一样的齐整,清汪汪的溪水快乐的流到土地里,母亲弯腰伏在菜畦里,松软的土地汩汩地涌动着待吮的乳汁,她从竹篮里抽出一根苗,然后用食指往地下扎一个坑,把苗小心地放进去,再把周围的土压实……。

  然后我看到了母亲黧黑的脸,看到了她被风吹得四散了的头发,还有和那双失去了光泽的眼睛。

  我说妈妈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她不说话,只说你不懂,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这个世界上钱是好东西。

  邻居悄悄告诉我,你妈单位要交养老保险,你妈跟你爸爸要,你爸爸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养活一家三口,其中还要供一个大学生,日子过不来,最好和你老子要,他白吃白喝的,要不把他那间房子的名字换成你的。白吃了二十年了,最后得把东西留下吧。

  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是父亲,一个要权力,一个要责任,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谁呢?只有她错了,都是她错了。

  她错在哪儿呢?她不得不看丈夫脸色,她不得不顺从丈夫,因为有老父亲,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父亲,一个白吃白喝的老父亲。她和老父亲都要靠人家养活,尽管老父亲有儿有女,跟了一辈子三闺女,就是死也要死在她那里,她只有把泪咽进肚子里,因为她有短处,所以她只得忍,一天一天的往下忍。

  年轻的时候她敢和爹爹们吵架,现在爹爹们来了她炒菜做饭、端茶倒水,强颜欢笑。她把婆家的老老小小伺候得无微不至。

  婆婆一年来住两次,这两次父亲注定是要开小灶的,他从街上买回熏肉,每天切一小块给他娘吃,吃的时候姥爷就在跟前,姥爷眼睁睁看着又肥又嫩的肉不敢抬头看女婿的脸,咽下唾沫继续吃他的莜面;奶奶每天晚上要看两集电视剧才睡,父亲会一直陪着直到十点,姥爷看完了第一集,就会知趣的走开,回去睡他的觉。

  奶奶说今天吃什么就吃什么,当然,奶奶除了会说以外,还会做,她变着花样给他儿子做饭,莜面顿顿、山药鱼鱼、磨擦擦,她还能替她媳妇洗碗。

  父亲会时不时的捎一句,大人和大人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然后就抬眼看看姥爷,他的眼睛像刀子,一刀一刀的把母亲的心绞碎。

  一个下了岗的女人拖着一个老父亲,要过日子,靠别人生活,就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一把刀,一搁二十年。

  (四)

  五十岁的时候,九十岁的姥爷离开了人世,姥爷一生活得舒坦,不愁吃、不愁喝、不看人脸色,不干重活、不操闲心,给她三闺女留下了两间土房和六千块钱存款。终于遂人所愿,在姥爷财产的分配问题上大家没有意见,给他三闺女留下了。

  他的长寿,换来的是他三闺女家庭地位的急剧下降,这二十年里,母亲在家里从女主人变成了女佣人,一个在丈夫面前永远欠着债的女佣人。

  姥爷去世的第二天,父亲的话就开始失效,父亲让她朝东,她就朝西,父亲摔盘子摔碗,母亲就摔家里最值钱的电视机。父亲和她吼,她就吼得比她还高,父亲拽她的头发,用巴掌抽她的脸,母亲就用她长长的指甲在他的脸上“画花”。

  母亲瞬时变成了一个泼妇,她和父亲要他的工资本,要他的小金库的钥匙,要他的存款。

  他不给,她就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和他闹、吵。

  他不能睡觉,没有一分钟的安生。

  父亲终于把他的光芒和棱角收了起来,他交枪彻底的投降了。母亲又威风凛凛的成为一家之主了。

  五十岁的母亲家境殷实,住着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楼房,有几十万的存款,家里还有个越老越吃香的老公给他每月往回拿五六千元的工资。

  我相信马克思的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世界上经济基础雄厚的人绝对有地位,没有地位的人经济实力绝对不怎么样。没有经济基础但又想争取地位的人就得靠斗争。

  母亲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胜利的前提是她没有包袱。

  我佩服母亲的坚韧,也理解她的软弱,我相信软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坚强,没有软弱也就换不来一家人的安宁,她一生最不想要的就是委曲求全,她不为一两顿吃食看别人的脸色,但是为了自己的父亲,她做出了伟大的牺牲。

  她的牺牲换来的是父亲的善终,她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终年的郁郁寡欢,各种病在身上不停的叠加,可以接受随后也如期而至。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她的病都需要终身服药。

  躺在床上的妈我觉得她老了,她觉得自己能斗得过病魔,只要人有恒心,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她的牙齿老了,她吃饭时再不能像教我食不露齿那样温婉地细嚼慢咽;头发也白了,白了的头发让人感觉着有些害怕;腿也老了,再不能恢复成以前那的轻盈……

  再强大的人在时间面前都会得变得弱小。

  一直有两面镜子在我脑中。一面是母亲站在我身后满脸骄傲地看着镜中那个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梳着角辫的好女儿;另一面是姥爷站在她前面满脸幸福地看着镜中那个26比她高了却还调皮地噘着嘴的外甥。

  女人的一生,往往就是为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