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篇描写亲情的美文

刘莉莉

六篇描写亲情的美文

  永不凋零的亲情

  在人流如潮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一对父子。暮年的父亲搀扶着他年轻的儿子,慢慢地走着。年轻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走路显得十分吃力。父亲低声和他说话,皱纹纵横的脸上荡漾着一缕温情。儿子听着,点头,笑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都是骨肉至亲的人搀扶着,走那段坎坷崎岖的路。人生寒冷的季节,也只有血脉相连的人,依偎着相互取暖。

  导演谢晋有两个智障的儿子,其中一个名叫阿三。阿三在世的时候,每当谢晋外出,他就在门前守着,眯起眼睛来,趴在门镜上向外张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痴痴等着父亲回来,谁劝他也不离开,直到额头上的眉毛被都门镜磨得稀疏异常。谢晋对朋友说:“只要我一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着我回来”。

  我忽然懂得那个成语“望眼欲穿”,心中一阵阵地酸楚。

  谢晋导演去了另一个世界,陪伴他的儿子阿三了。但愿他不再辛苦地拍戏,能陪着阿三,别让阿三守在门旁苦苦等他回来。

  所谓幸福,就是能和自己的亲人厮守在一起。不要让亲人盼他回家,望眼欲穿。

  一位白发的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他拉着一辆简易的板车从商场出来,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车后忽然冒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歪着头,弯着腰,撅着小屁股,用力帮着他的爷爷推车。一张花儿般的笑脸,为老人抵挡多少岁月的寒霜。

  一次,在火车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带着他八九十岁的母亲。他的母亲行动不便,一直坐在轮椅上。坐的时间久了,累了,就唤他的儿子,要坐在座位上去。儿子抱起骨瘦如柴的母亲,小心翼翼像是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母亲稀疏的白发,如冬日江畔一丛丛洁白的芦花。

  张爱玲在文章《私语》中写到她幼年时的弟弟。一次,父亲重打了弟弟一顿,他哭了好一阵儿,忘记了,又去阳台拍皮球玩,而她坐在桌前,端起饭碗,不能说话,眼睛里溢满了盈盈的泪水。继母看见了讥讽她,打的又不是你,委屈的倒是你了。她看见弟弟挨打,代替不了他,帮不了他,保护不了他,只有哭泣。年幼的她,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再富足的生活,也没有多少人间温情。她不忍看弟弟挨打受苦,心里疼痛不已,却无以表达,唯有落泪如雨。

  可是,70岁的张爱玲,孤独地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看见橱窗里摆放的一种香肠卷,就想起小时候父亲常带她去的一家咖啡馆,父亲总是爱买香肠卷给她吃。隔着悠长的岁月,再苦涩的旧事,也弥漫着人世的一缕温馨。她在风烛残年的时候,终于放下了对父亲的怨恨,放不下的,却是尘世间的那一点点暖意。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思亲。

  春日枝头的繁花,好比天边的彩虹,鸟儿羽毛上抖落的露珠,花瓣上滑落的雨滴,节日里的幸福,一转眼就陨落了,过去了。

  永远不会凋零的,唯有人间亲情与真爱。

  有人说:所谓爱,只是写在纸上。我说:所谓爱,它渗透、充盈在我们的梦里,心里。

  一位老父亲的独白

  当我的双手再也握不稳那双纤细的木筷,不得不承认,我老了。原本宽阔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在岁月的风沙中弯折。我再不能给你当木马,为你换取如秋日一泓清泉般的欢笑。

  你终于长大了,带着成年人的敏锐与固执。你不再惧怕我的严厉,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声色俱厉地点数你的所有过错。此刻,我们似乎换了位置。你经常埋怨我的唠叨和迟钝,并把我一人留在家中不闻不问,这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你。

  你兴许已经忘却了,你孩提时有多么调皮,为了修整你的劣性,我便经常将你反锁在屋内,任凭你对着冰凉的铁窗哭闹、撒娇。

  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看电视,每每这时,你总会阴沉着脸,慢慢疏导我。你告诉我很多养生的道理,你说,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影响消化,对胃不好。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惜,我从未改正过。

  你知道吗?我此刻的吃相有多么难看,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明明在嘴里咀嚼的饭粒,它偏要掉进碗里;明明握紧了筷子,它却无缘无故抖个不停。我实在不愿让你看到我今时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多想告诉你,不要打断我,让我继续说下去,即便那是琐碎的唠叨和无休止的重复。你知道吗?这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你小的时候,我必须像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你,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样的故事,直到你沉沉睡去。

  当我不想洗澡,不要羞辱我,更不要责骂我。你记得吗?我曾编造了多少理由,多少谎言,只为哄你洗澡。

  当你对着电脑喜笑颜开,而我却在旁边不知所以时,不要嘲笑我,耐心点儿,握紧我的手,并给我一点时间。我曾教会你多少事情啊!教你吃,教你穿,教你如何面对短暂的人生和后来可能出现的一切挫折。

  回家之后,我常常借故和你说话,但我又常常忘记自己要说的事情,或者,忽然在谈话中失语。这时,你总会匆匆转身离去,并告诉我,等下次想起来时再告诉你。我多希望你能简单地安慰我,不要着急,并让我好好想想,如何继续。如果我始终无能为力,不要紧张,陪着我,对于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说话,而是能跟你在一起。

  当我的腿不听使唤,且为此情绪低落时,上来扶我一把,鼓励我,就像我当年扶着你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偶尔我会告诉你,我真不想活下去了,你不要生气,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不管一位父亲如何风烛残年来日可数,他都永远不想成为儿女的负累。

  试着了解我,并忘却我曾犯下的过错。不管我曾经做过多少使你伤心的事情,我都一如既往地把最好的留给你。

  当我鼓足勇气靠近你时,不要感伤,不要生气,耐心点,帮我走完最后的路,我将会尽我所能地宠爱你,我的孩子。

  如果可以这样爱你

  母亲坐在黄昏的阳台上,给我折叠晾干的衣裳,她的身影淹在一层夕照的金粉里,她是来我这里看病的,看手。她那双操劳一生的手,因患内风湿性关节炎,现已严重变形。

  我站在她身后看她,我听到她间或地叹一口气。母亲在叹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待她发现我在她身后,她的脸上,立即现出谦卑的笑,梅啊,我有没有耽搁你做事?

  自从来城里,母亲一直表现得惶恐不安,她觉得她是给我添麻烦了。处处小心着,生怕碰坏什么似的,对我家里的一切,她都心存了敬意,轻拿轻放,能不碰的,尽量不碰。我屡次跟她说,没关系的,这是你女儿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母亲只是笑笑。

  那日,母亲帮我收拾房间,无意中碰翻一只水晶花瓶。我回家,母亲正守着一堆碎片独自垂泪,她自责地说,我老得不中用了,连打扫一下房间的事都做不好。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小女孩时,打碎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只暖水瓶,我并不知害怕,告诉母亲,是风吹倒的。母亲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看我伤了没有,而后揪我的鼻子说,还哄妈妈,哪里是风,是你这个小淘气。我笑了,母亲也笑了。现在,我真的想母亲这样告诉我,啊,是风吹倒的。而后我搂住她说,哪里是风,原来是妈妈这个小淘气。母亲却没有,尽管我一再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母亲还是为此自责了好些天。

  送母亲去医院,排队等着看专家门诊。母亲显得很不安,不时问我一句,你要不要去上班?我告诉她,我请了假。母亲愈发不安了说,你这么忙,我哪能耽搁你?我轻轻拥了母亲,我说,没关系的。母亲并不因此得到安慰,还是很不安,仿佛欠着我什么。

  轮到母亲看病了,母亲反复问医生的一句话是,她的手会不会废掉。医生严肃地说,说不准啊。母亲就有些凄然,她望着她的那双手,喃喃自语,怎么办呢?出了医院,母亲跟我叹着气说,梅啊,妈妈的手废了,怕是以后不能再给你种瓜吃了。我从小就喜欢吃地里长的瓜啊果的,母亲每年,都会给我种许多。我无语。我真想母亲伸出手来,这样对我说,啊,妈妈病了,梅给我买好吃的。我小时病了,就是这样伸着手对着母亲的,我说,妈妈,梅病了,梅要吃好吃的。母亲就想尽办法给我做好吃的。有一次,母亲甚至卖了她珍爱的银耳环,给我买我想吃的鸭梨。

  带母亲上街,给母亲买这个,母亲摇摇头,说不要。给母亲买那个,母亲又摇摇头,说不要。母亲是怕我花钱。我硬是给她买了一套衣服,母亲宝贝似的捧着,感激地问,要很多钱吧?我想起小时,我看中什么,总闹着母亲给我买,从不曾考虑过,母亲是否有钱,我要得那么心安理得。母亲现在,却把我的给予,当做是恩赐。

  街边一家商场在搞促销,搭了台子又唱又跳的,我站着看了会。一回头,不见了母亲。我慌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如果离开我,她将怎样的惶恐?我不住地叫着妈,却见母亲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正东张西望着。看见我,她一脸惭愧,说,妈眼神不好,怎么就找不到你了,你不会怪妈妈吧?突然有泪想落,多年前的场景,一下子晃到眼前来,那时我不过四五岁,跟母亲上街,因为贪玩,跑丢了。当母亲一头大汗找到我时,我扑到她怀里委屈得大哭。母亲搂着我,不住嘴地说,妈不好,妈不好。而现在,我的母亲,当我把她“丢”了后,她没有一丁点委屈,有的依然是自责。

  我上前牵了母亲的手,像多年前,她牵着我的手一样,我不会再松开母亲的手。大街如潮的人群里,我们只是一对很寻常的母女。如果可以这样爱你,妈妈,让我做一回母亲,你做女儿,让我的付出天经地义,而你,可以坦然地接受。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伟伟真的失踪了

  秋天的阳光从浓绿的树叶缝里透过来,打在长兴路北端“牛自然”超市的招牌上,招牌被人细心擦拭过了,隔着老远的距离望去,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牛自然站在自家的超市门口,从近处细细望到路口,还是早上7点半,这只是一条短短的小街,行人并不多。牛自然就像20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仔细辨认每个人。他一边看一边又闷闷地想:就算他站在自己面前,过了20年,自己还能认出来吗?

  20年的时光,当年5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是25岁的小伙子,牛自然虽然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遍,但始终没有办法清晰地描绘出他现在的样子。

  20年前,牛自然30岁,他刚刚从国有企业下岗,便来到市里的长兴路摆了一个水果摊糊口,夫妻两人守档,5岁的儿子牛伟上幼儿园,一家三口的生活,清贫却温馨。

  牛自然永远记得1992年9月20日的黄昏,那个黄昏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牛伟一回家就嚷嚷着要吃雪糕,被妻子拒绝了,因为牛伟那天有点拉肚子。牛伟眼睛一转,骨碌碌地转动着一些大人不了解的念头。

  然后就来了几位顾客,忙得不亦乐乎。不过短短的半小时,等顾客都走了后,夫妻俩发现牛伟不见了。牛自然起初并不在意,在这条街上,每间店面的人都认识牛伟,而他也了解每间屋子后面的通道。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走失呢?

  晚上7点,平时的吃饭时间,妻子做好了饭,到处唤不应牛伟时,夫妻俩这才惊慌起来。在大街小巷贴传单,在电视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也报警了,但牛伟,真的失踪了。

  第一年的寻子之旅

  20年后,当初的心痛欲死、疯狂与怀疑,都已经平复,但在当时,却几乎摧毁了牛自然的生活。

  首先,是夫妻俩的质疑与争吵。这样争吵的结果是妻子愤而回了娘家居住;牛自然则半年没去摆摊,而是以长兴路为中心,拿着牛伟的照片,到处问人:你见过这个孩子吗?

  半年后,牛自然与妻子终于失去了吵架的激情,两个人在街头遇见时,只剩下了寂静。然后牛自然说:回家吧,你去摆摊,我去别的地方找孩子。

  妻子回来了,牛自然则踏上了外出寻找儿子的旅程,寻人其实是没有方向的。1992年,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公安局的信息还不曾公开。他每到一个城市,首先去找的是当地公安局,偶尔能得到一星半点的类似传说般的信息。他根据这些信息计划下一个寻找的地点。从公安局出来,他去大街小巷的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通常是桥下,有一个夜晚,突降大雨,他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与包都被淹着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时,他找了个空地儿,耐心地将寻人启事晒干——他的钱越来越少,他不希望浪费任何一个找回儿子的希望。

  每天晚上,他会找一个公用电话,打电话到家——原本他们家是没有电话的,但儿子丢了后,他们花巨资在家里装了一部固定电话。

  他们约定的办法是这样的,每天晚上9点,牛自然在新的地方找一个公用电话打回去,响4声后妻子如果没接电话,那么牛自然就挂掉电话,这包含了3个信息:牛自然还好好的,家里也没什么事,而儿子依然没有消息。每个晚上,牛自然都抱着希望打电话回去,他多么希望在第三声铃响时妻子会接起电话,那就是说,有儿子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毫无疑问地会成为他下一个去的地点。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他被各种电话与消息牵着东奔西跑,最后空手而返。牛自然原来130斤的体重,减到90斤。

  一年后,家里欠了不少外债。妻子说:“我们收心,好好卖水果,好好过日子,孩子可以再生一个!”

  他几乎不敢相信,人人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而妻子怎能这么快地放弃她的心头肉?

  德德不是伟伟

  两年后,他租下了水果摊后面的那间店铺做杂货店,而外面的水果摊依旧在。他知道,儿子一定不会忘记水果摊,只要水果摊在,他就能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家。

  希望,每一天都落空了。

  妻子又怀上孩子。他心中的感觉很奇妙,有欣喜,有盼望,但更多的居然是排斥。他看着欢天喜地幸福极了的妻子,本能地觉得,小宝宝一旦降生,妻子就会完全地忘记牛伟了。他觉得妻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与妻联合起来对牛伟的背叛。

  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他终于愤怒了:他居然长得与牛伟那么像,男孩,微黄而柔软的头发,小小黑亮的眼神。这是孩子丢了后他第一次掉泪。

  但醒过神来,他依然去医院照顾妻子,只是不抱新生儿。妻子让他给新生儿取名,他取了一个“德”。“得”字的音。寻得,找到。

  是他内心对伟伟的承诺。

  德德一天天长大了,越来越像伟伟。他对德德是父亲的严肃,不太亲近,偶尔间触着他柔软的头发,心神便会飘到遥远的地方,伟伟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他是在受苦还是过得幸福?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这个城市吗?

  妻子不满意他对德德的疏远,这成为他们之间再次的争吵点。妻子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德德,他却大声地喝骂妻子是个没良心的女人,就想再生一个德德,然后就可以放弃伟伟!妻子的脸色煞白,抱起两岁的德德就回了娘家。

  他一直在岁月的荒原里东奔西突,一直希望除了自己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等待着伟伟。然而妻是真的不想提起伟伟了,她只想忘记伤痛,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德德4岁的时候,妻恨恨地与他离了婚。他将家中的旧房子留给了妻与德德。而他自己经营着杂货店。

  每个人都默许了那个水果摊的存在

  2004年,长兴路所在的区域改建。离婚后的几年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了互联网,互联网上不断有寻找孩子的求助帖,手机也开始普及。

  他学会了上网,学会了发帖,当一字一句地敲出那个帖子时,他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是第一次,他向人倾诉他的遭遇,倾诉他对伟伟的思念。

  帖子发出去,他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也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而这些信息,让他再次回到了当初寻找伟伟的日子。经常有一通电话打来,也许是在同一个城市,也许是在几千里之外的南方,但他都毫不犹豫地奔去,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长兴路改建的时间是一年,开始的几天,他每天看着长兴路的旧建筑以摧枯拉朽的方式灰飞烟灭时,不由得心急如焚:如果伟伟回来了,他还认识这里吗?

  他做了一个被人嘲笑的举动,他在新建筑工地上,再次搭了一个水果摊。老邻居们都笑话他,说他想赚钱想疯了。

  他在自己发的帖子里写道:伟伟,爸爸担心你认不出家,所以在正在建设的长兴路北端摆了一个水果摊。如果你一回来,就会认出,那是你5岁时每天都跑来跑去玩耍的水果摊,而水果摊上的那个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他的故事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每天上网,都有熟悉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而本市的一些网友,则纷纷绕路去长兴路北端那地儿买他的水果。

  他没有再婚,网络成了他的慰藉。有同情理解他的人,有尊敬他的人,有分享他心情的人,有无数人在关心着、惦记着伟伟。这就是他想要的。

  改建后的长兴路成了高层的住宅区,第一层是商铺。他得到这一消息到房地产公司要买下自己当初租的那间铺面时,却被房产公司告知,铺面已经被某个大老板全部买走了,他只能租。

  再回来返租铺子的老邻居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告诉了老板关于伟伟的故事。老板无比动容,破例将那间铺面以原价卖给了他,以便他在有生之年一直等下去。

  他用那间铺面开了一间超市,而超市外面,依然是一个小小的水果摊。

  那个年轻男人,有着白皙的皮肤、黑亮的小眼睛

  9月的黄昏,燥热渐去。趁着晚饭时分客少的空当,忙了一天的牛自然走出超市,站在水果摊前,一个个果儿摆弄着。这时,有一个人影来到了水果摊前。他沉思地望着水果摊,望着在水果摊前摆弄水果的.牛自然。摆弄水果的牛自然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年轻男人。

  他有着白皙的皮肤,黑黑亮亮的小眼睛,微黄而柔软的头发,眼含泪花地盯着牛自然。牛自然呆在那里,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面前那个青年男人。不用问,牛自然就肯定,他是伟伟。他在这个水果摊前等待了20年的伟伟。

  这样高速发展的20年,改变了城市,改变了天气,也改变了爱情,但隔断不了父子情。

  那一晚,他们喝着酒,说个不停,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牛伟说,他早没了5岁的记忆,但有一天,他听到朋友讲的那个寻找伟伟的帖子,好奇地点开了帖子,看到那一张张照片,一种很奇异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他从福建赶来,然后,看见长兴路上那个水果摊,那份亲近感从脑海升上来……他不由自主地眼含了泪花。

  牛自然视线模糊地看着伟伟,想起与他长得那么相像的德德。

  这一刻,对德德与前妻的排斥奇迹般地消失了,涌上心头的是内疚、是思念。他醉态可掬地拨通了前妻家的电话,只要有爱,一切都不会太晚。

  妈妈,我可能不会爱你

  1

  妈妈: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仔细数数差不多3年。这3年的春节我分别在广西、云南和广东度过,一个人,住在酒店或旅馆,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度过那个所谓全家团圆的时刻。

  我没有跟你说过每年的一月、二月都是我最难熬的时候,这场人类史上最大的迁徙运动就是要持续这么久,从抱怨车票难买到被逼相亲到晒红包,从来都没有我的参与。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回家,更过分的时候甚至关机。我当然知道我不孝,但我想我可能是太爱自己了,不愿意让自己遭受一点点的不快乐。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有多不想见到你,因为你那夸张的哭声总是隔着电话从千里之外,让人尴尬又无奈。

  你总是这样,逢事便哭,从来没有想过,你其实可以坚强一点点。

  你一共有3个孩子,你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生下了我。你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那时候父亲坐了牢,外公因为不同意这门亲事,狠心对你不管不顾,你营养不良,挺着大肚子缝被子。按照农村的习俗,每个婴儿总是有一床属于自己的被子的。外婆不忍,偷偷带一点鸡蛋和肉给你,靠着这些你才挺了过来。我出生的时候只有三斤六两,又是女孩,外婆就说:“扔掉吧,养不活的。”

  但你没有,你把我留了下来。

  若干年后你们还常常提起这件事,你总是有点自豪地说:“他们都说你活不了的,可是你看,你还不是长到这么大了吗?”

  后来,我走过那条你当年走过的路,从你的住所到医院,整整20公里。荒芜的便道,两面是看不到边的农田。一条接一条的路,却几乎看不到人影。即便是坐车也差不多要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没办法想象你究竟走了多久,是怎样走完的。想到这些,心里若干酸楚,好想要拥抱你一下。

  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依然会觉得温暖,那可能是我对你仅有的一点感激和依恋。那长长的马路和简陋的卫生所,三斤六两是什么概念?我曾经养过一只猫,3个月大的时候恰好3斤。在猫的世界3个月已经是少年了,而在人类的世界不过是一团小毛球而已。我看着那团毛球想想自己,觉得生命着实不易,我居然可以从那么小的一团长成一个茁壮的成年人,可见生命力有多坚强。

  2

  长大之后我发觉,几乎每个外婆都是地主的女儿,我也没有例外。60年代的浩劫席卷了每一个人,但也有那么一些漏网之鱼过得还算不错。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此很是受宠,娇生惯养,从来不知什么叫做苦。

  关于你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有诸多说法。有人说是相亲认识,有人说是你对他一见钟情,也有人说是因为父亲那个时候很招人喜欢,很多女孩子都想要嫁给他。奇怪的是3种说法我都相信,因为即便是在最不堪的时候,你也曾经因为醉酒,当我和妹妹指责你为什么非要跟这个男人继续生活的时候,你捂着脸哭泣着说:“我就是喜欢他嘛!”

  这句话从少女嘴中讲出来也许动人,但那时你已经年届四十,是3个孩子的母亲。你似乎从来都不懂得,人在年少时为爱偏执是美丽的、动人的,而一旦少女长成了妇女,这种美丽、动人就成了一个笑话。

  小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跟丈夫吵了架,丢下孩子就回娘家;不高兴的时候连饭都不做,任由我们饿着;父亲外遇,你竟然带着3个小孩去跟人家打架。

  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你只是从未长大过。无论你的容貌如何改变,你心里都是那个被父母宠爱的、生活无忧的小孩。我3岁的时候父亲有了别的女人,你丢下我们回了家乡,一走就是两年。那时最小的妹妹不过两岁,父亲的女人光明正大地搬来家里住,没有人管得了她。放学后,当别的孩子都在做功课的时候,我却是在忙着洗尿布。

  我12岁时你再次离家出走,家里连学费都拿不出,我只好带着妹妹跑去邻居家借钱,跪在地上发誓长大后一定会报答他。从小我就是个人精,懂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知道怎样才可以博得别人的一点点同情。那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生活所迫而已。生活的苦难必然会赋予一个人一些不同寻常的求生手段,这大概是人类的本能。

  那个时候,我把自尊扯下来当擦脚布踩,渐渐成了一个厚脸皮,初中时就已经学会讨好男孩子,只是为了吃一顿较好的午饭。关于我的父亲,我不怎么恨他,也从未叫过他一声“爸爸”。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几乎从未打过招呼,各过各的生活。客观一点说,直到那个时候他都是一个英俊的老浪子,讲起笑话,所有的女人都能被逗笑。我离开家之后很久还见过他一次,那时他已经老了,可是手边还是挽着年轻的、充满乡土气息的、看起来很好骗的女孩子。而我在20岁的时候,也会对40岁的大叔心怀好感,因为他们太懂得照顾女孩子,但我真心希望他们照顾的,不是别人的孩子。

  前尘往事,无需再提。生活教给我恨意从来不能解决任何事情,蚕食的只是自己。所以我不恨任何人,爱情是怎么回事我也略有所知,但我不会步你的后尘。现在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说着看似理智的话,心疼我自己。我多想穿越时光见一见年少的自己:请她吃一碗冰淇淋,买一条新裙子给她,告诉她不要害怕,将来你会有很好的人生,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你的背上,不慌不忙地被爱

  1

  我家的后面一望无际的苍凉辽阔,翻过大山却是似锦繁华。7岁那年,父母走出大山去挣钱,把我和60多只山羊托付给了大伯。

  大伯是一个40多岁的光棍汉,身板高大而结实。父母把我交给他后,他就扔下我去给羊弄草弄水,全然不理会同样饥肠辘辘的我。我隐隐觉得,他似乎更欢迎我家的那群羊。

  等到他把那群羊安顿妥当,才看见了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后的我,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顶,说:“进来吧!”

  我怯生生地跟着他走进屋里。屋子只有四五十平米,外面是厨房兼客厅。我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炉灶上面,炉灶里空荡荡的,没有生火。灶台大约有3米长,但除了一口静悄悄的锅和一副没洗的碗筷之外,什么都没有。灶台边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同样破烂的椅子,上面布满了灰尘。

  右手有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面是一张两米多长的土炕,旁边有一对红漆板箱。板箱的年代大约比较久远,油漆掉了不少。

  大伯指指炕,说:“上去!”我已经懂得寄人篱下的悲哀了,就顺从地脱了鞋爬到炕上。然后,他丢下我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回来了,怀里揣着几张饼和一些羊肉。

  他把东西盛到盘子里,又拿出仅剩的一副碗筷递给我,他自己则倒了一杯白酒,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饼和肉都还是热的。我饿了一天,顾不得多想,吃得狼吞虎咽。吃过饭,大伯倒头就睡,我看了一眼窗外,整个世界被无边的黑暗包围,只有呼啸的风不知疲倦地刮着,我窝在被子里哭了。

  2

  当年9月,我开始到20公里以外的镇上念书。大伯5点钟起床,把他心爱的羊群赶到山里,然后送我去学校,行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大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闷头迈开大步往前走,我腿短跟不上,他很不耐烦地回头,瞪着眼睛看我一眼。

  我只好小跑着追赶他的脚步,不小心滑倒了,手掌被细碎的石子蹭出了血,我看见大伯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忍着痛连忙爬起来,低着头,大伯拿起我的手看了一眼,然后蹲下,我呆呆地站着不动。

  他很恼火地扭过头,说:“快点儿!爬到我的背上来!”我乖乖地爬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他健壮的胳膊往后一抱,我就稳稳地在他的背上了。走了两个小时,到学校已经8点钟了,大伯把我安顿好,自己则到镇上做零工。

  大伯做零工多半是帮人家卸沙子或者搬石头。运气好时能挣100多元钱。每天下午放学,他都会带我到镇上的小饭馆,要两盘炒菜或者一盘炖肉,再来一小杯白酒,我低头吃饭,他一边吃一边喝酒。

  起初,他只吃不说话。后来喝得多了,话也就多了。吃完之后,大伯和我一前一后,走不了多远,他一言不发地蹲下,我既喜且怕地爬到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上,在夕阳西下的荒原里,默默地往回走。

  3

  那一次的意外摔倒,竟然滋生了我的安逸任性。最初,他蹲下,我都怀着不安爬到他的背上。渐渐地,这不安随着大伯一次又一次默默地蹲下而销声匿迹。尽管他依然虎着脸,仍然会瞪我,但年幼的我仍然能从他那虎着的脸上发现若隐若现的温柔,我也就大着胆子享受他这份关爱。

  从家里或者学校走不了一里地,我就站着不肯走,大伯会用很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命令我:“腿断了?快点儿!”我固执地不肯走,他瞪着眼睛和我对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就蹲下了。

  他一边走一边警告我:“最后一次背你,下次自己不走,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下一次我再停下,他很生气,但是只要我一坚持,他就又默默地蹲下了。背着我,他依然会说“下次自己走,最后一次背你”之类的话。

  可是下一次在我的坚持下,他依然会在小小的任性面前低头,最终蹲下。

  最后的最后,他一背就是3年。渐渐地,他背着我不再是默默地走路,他会和我讲一些故事。自己的往事,别人的闲事,这一讲,他的嘴就是开了闸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讲到高兴时,他会放声大笑,笑声在辽阔的荒野里传得很远。越远,其实也显得他越孤寂。

  4

  上四年级时,爸妈在城里买了房子,我转学回到城里。每天,爸爸骑着那辆90年代流行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般穿过大街小巷,把我送到学校。摩托车的坐椅是黑色的绒布,柔软而舒适,可是离开了空旷辽阔的草原,离开了大伯结实宽广的背,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那年冬天,大伯到城里来给我家送羊肉。我兴冲冲地跑去给他开门,他一见我,便把已经11岁的我拦腰一抱,然后用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把我往身后一送,我顺势一搂他的脖子,又稳稳地在他的背上了。

  爸爸很生气地对我喊:“快下来!你多大了!”我不肯,大伯蹲下,托着我的腰往上一推,我又顺着他的背骑在了他的脖子上。爸爸瞪着眼睛:“我数到三,你再不下来,小心我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