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或南,我的江南行迹散文美文

张东东

  巨大之鸟,滑动坚韧的齿轮。黑夜,倒垂于一面面狭小的窗口,仿佛眼帘,在注视一场虚幻的行途。

  我看到大地,正入睡。

  我看到南北之间的泥土,在自我的意念里升腾,或下降,演为一层优雅的台阶。

  来或往的空中礼仪,以旗袍或魅惑的问询,抵达一颗荒芜的心。此刻,我翻阅的杂志、报纸和身边零零碎碎的呼噜,在一场自我编纂的剧目里启幕。

  我看见佛光。看见众生。香火弥漫。初一。灵隐寺里,洁净之光,擦拭我一个远方之人的悲伤。我朝着四个方向鞠躬,点燃手中的三支香。一愿父母安康,二愿姻缘圆满,三愿事业兴旺。我未敢再说出更多的修辞,怕那端坐于庙堂的佛责怪于我。或,这么多世俗的祈愿,又有哪一个能抵达佛的眼眸或心房?这金色的光,在一面宽敞而彼时拥挤的大堂里轮转,丝绸、烟雾、袈裟、隐匿的般若,我记住刹那,这便是人生际遇里庸常而丰沛的侧翼。多少人来到此地,不过为此。多少人未来到此地,也不过不为此。国人俗念,皆在寺院道观。我愿复制早睡早起的修行,在《金刚经》的锻造里裁剪语言或思想,我愿,在一株高耸的松树下,忘怀所有苦乐,就这么站着,千年,万年,站到多少死亡和新生重新汇入那不远处收费的关卡。

  一座庞大的古建筑,“南无”牵引的楷书,宋意蓬勃。硕大的景区,不只一座寺,或紧促的瞭望。肃穆的如来,以及飞来峰旁淡然的弥勒,悖论的佛,以并不悖论的言说,扩展了此处的修为。我并不能完全述及,一座我第一次踏进的尊崇,纵然,她早于我千年诞生,而这千年的哗然里,她亦遭遇了暴虐、艰难,和当下的兴盛与葆藏。我并未能深入一颗心跳的所有谱系,山路,未及,水路,未及,这走马观花式的美学探幽,令我忐忑的笔不知何处归宿!我漫步或记录,这处处佛迹,又处处世俗的斑驳里,茶园里绿意的诗情,或路旁茅草屋般却天价的民宿,都叠加和梦幻了一次仓促的抒怀。

  车,是道路上移动的瞳孔,借此,我看到竹林、草木,和并不知会的鸟语。龙井村,或一口老井的世俗化,遁入了一双看不见的眼。我要说的是,在物质化的修葺里,每一寸古迹或传统都在被吞噬,即使这吞噬饱含了保护的光,那光也显得污浊。

  这是一方微信支付受到限制的版图。隐晦之光,不必多言。这是一处因着这般理由而限制了那般必然的缩影。热忱之光,尚在徘徊。大多数外地人,抑或大多数非本地人参与的建设,比如,“滴滴”,正在成为她温润伤口上微微的裂痕。一次次电话,或追踪,却无从相互确认位置。一点点的时间,消耗,或飘散。我以边塞之名,在衰败之宋的国度坚守稀薄的道义。

  我尚未完全抹去修竹、水杉或神意的覆照。

  我也并未领取所谓井水的隐喻,或那源自天然的茶香。况如中年女出租司机那仿佛警示的对白。“为何这般不变通?”或,一座城池地理版图以及城市化进程里个体的追忆。我想谴责她引导的这条并非我本意的路途,我也想赞美她在直白和含蓄之间筑造的一座虚无的桥梁。

  我也并未在一座塔的高耸或俯瞰里,抵达我所遐思的意念或语词。

  那倒下的塔,只剩得残垣砖瓦,一地的陈迹和荒凉。鲁迅的文字记得些许,模仿下,或可写下这样的初稿:《再论雷峰塔的重建》《当我们谈论雷峰塔的时候在谈论什么》《在雷峰塔上,看到一座城不为人知的一面》。爆款或许,簇拥开始。

  这是国庆长假过去的第二天,在西湖大景区的塔下,电梯口,排队的气韵开始汇聚,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的手机,暂时存于口袋,一起登顶,去看这座城里新绿的面容,或亘古于诗词的气场。

  我看见那不知名的寺,迷蒙于山野一阕,黄的底蕴,绿的装扮,古意盎然,无以言说。我再看,湖水开阔处,气象也豁然清明,令绿波绘出一份现代和古典交错的画卷。我并未深入这座塔的内核或雕饰,那便捷的上升或下降,宛如天界和人间的置换。法海大师的慈悲或险恶也未曾领悟,那“夕照”的便签印证了天地的际会。

  我完全看不到的,则是那五六十公里之外,绍兴城里的起伏、平静或华彩,庸俗的生活,以及那些并未清雅映现的恍惚和镌刻。

  鲁迅祖居或鲁迅故居的对峙里,我忘了何处更早,也忘了拍照留影。在时下,摄影功能的普及,影像作为艺术表达或个体的展示,技术或思想都不成问题。而于我,景致之韵,浸润肉身,才是一杯不可替代的红酒。在幽深的古屋穿行,我仿佛看到年少的树人,年少的闰土抑或年少的孔乙己在欢乐地奔跑。纵观实情,家道衰败,也无非是从鼎盛而至平常,也便是我们所言的中产。这其间的崎岖叙述,佐证了鲁迅本人成长履历的敏感,或思虑,也间接呼应了一方版图上诗意或中性零度的书写。这略杂乱的行迹,仿佛是一次中学语文课本的文本之旅,是我萌动的文学之心的归家之行。

  百草园就在眼前。这稀疏的草,那围着石碑各种剪刀手的游人,我有些失落。我料想的百草园,理应是草芥繁茂,有虫鸟点缀,有何首乌,有更加高耸入天的林木。1998年的初秋,我因疾患在家修养一年后,复归乡镇中学,在格子纸上下笔的间隙,“百树园”缀于其间,那是我对老家院落的美好称谓,是对一丛白杨树组成的小王国的缅怀和铭记。或从那时起,以树人之文为召唤的“地火”,在我的心中燃烧,或者暗淡,或者激烈,便从未熄灭。在那篇仿制的叙述里,我以年少的苍老之心,写下从“百树园”到村小学的轨迹,事实上,她们都是我的家,是我形而下与形而上的串联里不可遏制的咏叹。而父亲彼时在村小学的宿舍之外搭起的厨房、煤炉,则更是桃花源般的譬喻,让我空乏单调的童年充盈着青铜般的回音。

  我追寻的情怀,或就在这陷入回忆的一砖一瓦里,这一杯女儿红里蕴藉的魏晋或宽广的岁月册页。事实上,我是后来在杭州,回到兰州后才仔细品读。那弱于糖浆水的醇厚,或是南方的气息,让北地的我有些许的不适,而茴香豆里的气味,则掺杂了些许的甜或咸,让那平实的咀嚼生发出了更多的意蕴。

  我追逐的光,在一叶乌篷船的穿行里摇曳。此时,我刚从三味书屋出来,从那广为天下人知的刻度和泛黄里走出,隔离的文物,或有限的珍视,以刻的“早”字为庞大象征的教诲,遍及一个人并不苍茫的学生时期。那已近似神物的存在,在不同的视角里呈现那或许并不欢愉的童年里励志的光亮。

  这座锈迹萦绕的船上,我穿上救生衣,听着船夫那怎么也听不懂的绍兴方言或绍兴普通话,在略紧蹙的`心跳里随着一路的水色,去往沈园。那波光潋滟里,我看到了什么?青苔,或并不起眼的小鱼。在大禹陵的一角,当我看到石刻的龟像之外,是真实的小龟,抑或蟾蜍的游动时,内心翻动的战栗,以及某种恶心感,交汇转动。

  郭氏的题字,颇有些趣味。而陆游与唐婉所写诗句的墨迹,“红酥手”之语,在时间的石碑上永远都在。

  高大的皂角树或枫树,在无言地言说那段爱或不爱的公案。唐婉的形象是怎样的,我无从得知。从“越女天下白”的夸饰里找到些许的婀娜,景点内那懒散却白皙的中年妇女,青春而光洁的女子,或都是一个个崭新的唐婉的形象。

  在此处,暂时搁置了疲惫或奔忙。这或是此地一个悠闲的注解,也是我在有限的时间内游历的克制舒展。我穿过陆游纪念堂,观澜放翁相关的图、文,以及那在岁月的清洗里愈加清晰的情致与文华。我不知他们在此相逢时的尴尬或坦然,也无法复原那宋的儒雅里清丽的背影。在一座假山之后,我有些迷路,也便不着急离开或奔赴下一个风雅之地,就在这南方的秋日里,感受这宛如北方夏末的日光,这沁心的温暖里,我遐思我的未来或过往,以向同姓先祖膜拜之名,复归浩然或悲悯。

  感谢沈园,为一段爱情保留了卑微或辽阔的格局。感谢美好或残忍的叙述,我来过。感谢伟大或庸俗的解读,我可以在此刻,在这清澈的恍惚里抵达那并未完全堕落的意境。

  而那偶尔途经,并在澄明的镜头下模糊了些许的婀娜和铿锵,则是一支不可更改的密令,在时间、虚无和四四方方的建造格局里,在五千年的华光中逐渐庸常的碑铭,以及一座梦幻和现实交织的古雅之山会稽山的浩淼,香榧林里未曾观澜的香气,草木,阁楼,或大面积的绿意之间环顾的乡野和缀忆。我一再步入,或只是浅尝,在一碗面食不甚劲道的咀嚼里回望这座山,以及山下的城池斑驳,仓桥直街的月夜魅惑和不曾更改的容颜,以及在去往绍兴大剧院的途中遇到的位于“古轩亭口”的那份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