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雪美文摘抄
一场雪连着一场雪,雪把天空压得低低的,草垛、房子、羊棚、鸡舍都肿了起来,芜杂的村落变得简洁明朗。雪给村里的孩子带来了快乐,滚雪球,打雪仗,凿冰窟窿捕鱼。玩累了,大家嘴里呵着白气跑呀跑,大大小小的作鸟兽散,破嗓子吆喝着灌满一街筒子。山子脚底下的雪察察的响,和山子散落的几声咳嗽回应着。
山子撞开木板门回到家,小眼睛在柜橱里滴溜溜地乱转,不用问,山子馋了,想吃糖了。糖是散装的绵白糖,雪一样白,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山子平常吃的是金黄的窝头,咸菜缸里一年到头都捞不完的萝卜英子咸菜疙瘩,一年到头也尝不到甜的滋味。这么说,有点绝对了,村西沟渠长着矮矮的茅草,它的茅根是甜的,时常被孩子们挖出来,狠着劲咀嚼。到了老秋,那些没成熟的玉米杆,剥去皮,细品品,也甜。不过,这种甜似乎不纯正,有股子说不来的腥膻,不如糖那么热烈浓郁。对于山子来说,糖代表着幸福,幸福就是甜甜的滋味。
散白糖是一个舅爷走亲戚捎来的,用麻纸包裹着,用纸绳横一道竖一道捆扎得齐齐整整。这礼物一看就有档次,贵重。娘借了一升白面,给舅爷扯面片,面片盛在一个描蓝边的粗瓷大碗里,上面漂着油花,幸福地漾过来,漾过去。山子借了舅爷的光,吃了半碗面片。山子盼着舅爷再来。
舅爷没有再来。糖被娘收拢到玻璃罐子里,放了起来。只有来了像舅爷那样的贵客,娘才舍得拿出来挖那么小半勺,用白水冲了,带着笑意递上去。记忆里娘打开罐子取糖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山子的爷爷发烧,娘放了两大勺白糖,切了半块姜丝,熬成糖水给爷爷喝,过年的时候,娘烙过一回糖饼,还有一回炒菜把糖当作盐放了进去。山子一到冬天就犯毛病,毛病不大,总是咳嗽。山子一咳嗽,娘就担着心,就会痛快地给山子半勺糖,有梨的时候,熬几碗糖水梨,让山子喝个够,有时喝棒子面粥,娘也会偷偷地放上点甜糖,不让别人知道。
雪,飘飘洒洒,像深秋的芦花满天飞舞。
雪连着下,担水就不方便,娘就用脸盆装满院子里的雪,到屋里慢慢化了,用来洗洗涮涮。看到山子冻得红肿的小手,娘会心疼地拉过来,用雪给山子又揉又搓,直到搓出白白的热气,小手也不疼不痒了。午饭,娘给山子留了棒子面粥,一个窝头。
雪幕里走近两个人,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老的比娘还要老,小的比山子还要小。老人拄着木棍,捧着一个豁了茬口的破碗。不用问,准是要饭的。那些要饭的,十有八九是从河南来的,听人说那片子闹了水灾,没有收成,人们才纷纷出来讨口饭吃。
老人说,小妮病了,有些发烧,一天没吃东西。娘让她们进屋,这么大的雪,在屋外站着不方便。老人不进屋,还说,要饭的,咋能进主人的屋呢,不能破规矩。娘盛了半碗粥。锅里只剩半碗粥,娘用铁铲刮了两遍。娘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把一大勺雪白的糖落到半碗粥里。
妮子喝粥,娘和老人聊天。老妇人说,她们住村东的'破窑口里,出来快两个月了。她们说话的河南腔,拖着怪异的尾音,像戏子甩出去的水袖,很有韵味。小妮吃完粥,小猫一样舔舔嘴角,老人让小妮磕个头,娘不让。老人领着小妮走了。雪一下子把她们遮掩了,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通往村东的破窑口。
山子瞪着大眼问娘,你给他们糖吃了?!
娘不说话,山子小声嘟囔着,糖都快见底了。
山子娘说,哪里是糖。就你眼贼,我放的是——一勺雪。
山子不明白,好好的粥放雪做啥。娘说,那个孩子病了,她一看放了糖,不想吃,骗着她痛痛快快地吃下去。
山子说,他分明看见小女孩吃到第一口粥时,嘴角笑了笑,那笑里分明是放了糖。
娘笑了,说,雪也是甜的。
山子问,哪个雪是甜的?!
娘说,天上飘的,没有腌臜的,只要是好心肠的人就能尝出雪的甜味。
山子问娘,山子算好心肠的不?
娘说,山子长大了做一个好心肠的人。
山子说,娘,咱们把糖分给小妮妮吧。
灰白的炊烟飘了起来。傍晚时分,雪还没有停。
娘喊山子,没人应声。
娘推开屋门,看见山子伸展着两只胳膊,仰头张大了嘴巴,像振翅欲飞的大鸟。
山子说,娘——雪捉到俺嘴里啦。娘,俺尝啦——这雪真的有点甜。
娘依靠着门,笑了。隐隐的,山子的几声咳嗽,把娘的笑又给震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