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的虚实
虚实理论原本是一对哲学范畴,但在我国艺术创作和艺术评论中,这一理论却被广泛运用。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一文中对中国的戏曲、绘画、书法、建筑、印章、舞蹈等艺术形式中的虚和实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中国的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中,存在着大量的虚和实结合的现象。古典诗词中的虚实与其他作用于视觉听觉艺术形式中的虚实有相通之处,但却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一、古典诗词中的虚实与绘画艺术中的空白艺术的关系
空白手法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一种常见的表现手法。如八大山人画的鱼,齐白石画的对虾,纸上别无他物,但我们却能感到满眼碧波,画面虽空灵却有韵味。这都是运用了空白的手法,艺术家通过画面上的物象启示观众,充分调动观赏者的想像,重现艺术的美好境界。我国的古典诗词中也有这种现象,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实写作者和童子的对话,而诗人“问”的内容省去了,隐者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介绍。但我们可以通过想像来补充。这种以实写虚的手法,也可以称之为诗歌中的空白艺术。我国的古典诗歌,语言精练,言简意丰,有许多诗歌都运用了这种空白艺术,特别是以白描手法写景叙事的诗多是如此。虚实结合,从而达到虚实相生的效果。
二、虚实与烘托手法的关系
诗人在刻画人物或描写景物,当难以正面表达或诗人着意追求一种委婉含蓄之美时,常采取侧面描写的方法进行烘托或暗示。引发读者想像,从而引起审美的体验。如《陌上桑》,诗人通过对行者、少年、耕者、锄者失常反应(实)的描写来烘托罗敷的美貌无比(虚)。又如《琵琶行》,诗人三次写到江中的月亮,但描写月亮的目的却是为了烘托人物的感情。“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烘托了诗人分别之时凄凉的心境。“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烘托出琵琶声美妙动人,引人入胜的效果。“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烘托了琵琶女孤独悲伤的心境。景是实,而通过景物烘托出来的情则是虚。这与中国绘画中的渲染烘托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这两种虚实手法与绘画、戏曲等艺术形式中的虚实手法是相通的,但诗歌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其虚和实的关系还有特殊的表现形式。
三、 实与情景的关系
人们在分析艺术作品虚和实的关系时,常说“虚由实生,实仗虚行,以实为本,以虚为用” 。这一现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两句诗字面上是写景,但这景中却包含了诗人对朋友依依不舍的深情,是抒情。写景是实,抒情是虚。这实际上是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的写法。又如朱熹的《水口行舟》: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水多。”写舟行江上的见闻,是实景;诗人在绘景叙事中蕴含了人生的哲理,是虚。这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说的借景抒情,叙事寓理的写法。再如李忱的诗《瀑布》(千岩万壑不辞劳),诗中描写了雄伟壮观、历尽坎坷而最终奔向大海的瀑布形象,这是客观的景物,是实;而诗人在诗中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是言志,是虚。这实际上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托物言志的写法。以上几例,作者把主观上的情、志、理依托于客观的景物之上,“化景物为情思”。从表达的内容看,是情和景的关系;从表现手法看,是虚和实的关系。
四、虚实与比喻
比喻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一种表达技巧。诗人用这种方法对具体景物作生动形象的描写,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一比喻,把多而不绝的 “愁”物化为一江东流的春水,形象地表达出来。又如贺铸的《青玉案》: “试问闲愁多几许,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词人用带有夸张色彩的比喻,变无形为有形,写出了自己心中无限的感伤和愁苦。“一川烟柳”、“满城风絮”及“梅子黄时雨”,极言闲愁之多,无法排遣。这种用比喻来抒情的写法,从虚实的角度看,是化虚为实,以实写虚。
以上四种类型虚实结合的现象实际上与借景抒情、烘托、比喻、空白等艺术手法相通,因而均不在诗歌鉴赏所探讨的范围之内,诗歌鉴赏所探讨的主要是以下的几种情况。
五、当前之景为实,已逝之景为虚
作者把已逝之景写入诗词中,大多是通过与当前的实景构成某种关系来表达诗人内心的情怀。如李煜的《望江南》(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三句,极写往昔的繁华生活,与词人当时无限凄凉的处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虚衬实,以虚写实,虚实结合,凸显出梦醒后的浓重的悲哀。这种通过写已逝之景,虚实结合表达感情的诗不少。特别是借古讽今的怀古诗大多运用这种写法。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李白的《越中览古》、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诗人都是通过今昔的对比,表达对历史与现实思考。
六、当前之景为实,设想未来之景是虚
古典诗词中有不少诗句是设想未来之境,诗人把它与当前之景当前之情进行对比或烘托,以虚衬实,来抒发心中的情怀。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设想酒醒梦回所见到的景象。弱柳扶晓风,残月挂枝头,这是虚写。词人设想的这种凄清的景象,为面前与恋人分别的场景平添了一层惜别感伤之情。这类诗常见的还有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等。
七、从己方的角度写为实,从对方的角度写为虚。
这种写法与前一种似同实异。相同之处在于都是对对方进行设想,不同之处在于后一种设想是从对方的角度出发的,所以有人称之为对写法。如杜甫《月夜》的前四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末解忆长安。”此诗是诗人在安史之乱时身陷长安时思念妻子儿女之作,原本是诗人思念妻子儿女,而诗人却采用了“对写法”。从对方落墨,想像妻子在月夜里如何对月思念自己。有评论家说,“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这种写法比说自己如何想念妻子儿女来得委婉,但感情却达到了双向交流的效果,所以感情更加深沉,因而更加动人,艺术感染力更强。常见的运用“对写法”的诗词还有高适的《除夜》、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欧阳修的《踏莎行》。这样虚实结合,沟通了双方的情感,所以,有思念有愁苦有断肠之痛,,也有温馨和慰藉。
八、客观之景为实,梦境、仙境、誓愿为虚
通过写梦境、仙境来抒发感情、表达理想的诗词,最有名的当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作者用瑰丽的诗句写出了神仙世界的吉祥与美丽,反衬了现实世界的凶险和丑恶,表达了诗人对现实世界的憎恶。又如李清照的《渔家傲》: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词人塑造了一位关心民瘼的温和的天帝形象,反衬了畏惧强敌,一路逃窜,置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宋高宗以及昏庸无能朝廷。“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词人虽才华出众,但她却无力挽大厦于既倒。她希望到仙境去过幸福美好的生活,从而反衬了现实世界的苦难和无望。此外,常见的还有苏轼的《江城子》以梦境来写对亡妻思念,虚实结合,可见思念之深之切之苦。再如汉乐府诗《上邪》设想了“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五种景象,而这些景象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是虚写,女主人公把这些作为“与君绝”的条件,更突出了誓死不“与君绝”的坚定信念,这种誓愿有力地表现了主人公对爱情忠贞不渝,海枯石烂不变心。这类诗中,最奇的要数刘过的《沁园春》(斗酒彘肩)词人把与杭州颇有渊源的几位大诗人白居易、苏东坡、林逋(此时白居易过世已350余年,东坡、君复也均已作古)请到词中,饮酒赋诗,化用他们描写杭州西湖的名句入词。想象奇特,掇拾珠玉,浑然天成,千古奇文。
古典诗词中的虚实手法还可以从诗词的形式、诗词的声律等角度进行解读。但由于本文只是着眼于如何引导学生对古典诗词中的虚实手法进行鉴赏,故不一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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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虚实相生的取境美
本文可与课文《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作比较阅读。
《中国艺术表现里的虚和实》说,中国戏曲处理空间的方式,不仅与中国绘画相通,而且与中国诗中的意境相通。本文就是以杜甫、李白的诗为例,指出诗歌艺术的意境往往与虚实关系紧密。试把本文内容连串起来理解,把握文章的精神实质,并用一二百字表述出来。
虚实结合这一创造意境的艺术手法,在诗人杜甫手中,得到充分的运用,收到了以少见多,以小见大,化虚为实,化实为虚的意境美的效果。
杜甫的《月夜》诗:“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日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妙就妙在诗人不写战乱中自己如何思乡,而说家人怎样想念自己。化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抽象的情感(思念妻子)附丽于具体的形象(对月怀人)画面上,令读者驰骋想象于虚实之间,从诗人对妻子念之深去推想妻子对丈夫思之切。再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把无形无象心理之“忧”,进行感情物化,说自己的忧愁堆积如同终南山一样高,像无边的茫茫大水那样无法收拾,化虚为实。“写一代之事”的巨构《北征》:“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这里,诗人没有写战乱带来的灾难,没有写自己的深悲,只写爱子的饥色,写他们啼哭、垢腻等战乱的灾难,诗人内心的悲痛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的`这两句诗是人们非常熟悉的。两句诗将截然不同的两个画面摆到一块,不仅互相映衬顿增魅力,而且从字面上呈现出第三个画面的意义:朱门内外仅一墙之隔,却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这是一个不合理的社会!这里,形象的直接性提供了联想的线索,发人深思:荒野上那冻死的穷人的骸骨,是“朱门”敲骨吸髓的剥削所致;朱门的酒池肉林,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制度所造成的。这些情理,在作品里并没有从字面上说出来,但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与审美感受去补充和丰富诗的想象,就深刻地感受到了。杜集中这类剔骨析肌地洞穿社会病根的诗句还有:“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仓耳》);“甲第纷纷厌梁肉”(《壮游》);“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丽人行》);“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见杜甫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这不是诗人对现实简单的感受和反应,而是诗人取境的审美把握中感情浓缩的表现,是融合真、善的审美评价。可见对社会的本质揭示得越深刻,概括的程度越高,作品的境界越高、大、深,其美学价值也就越大。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杜甫的名诗《春望》,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境界,自成意境。诗中写景、抒情结合得很完美,真正是情景交融。但是,诗里出现的不只是情和景,而且还有事和人。写景、状物、叙事、绘人,各种因素综合为一个独立天地,恰好完美地表达诗人的思想和感情。在这由景、物、事、人等结合而成的“境”,和诗人所要表达之“意”,完美地融为浑然整体。蕴含着诗人对于国破家亡无限悲痛忧怨之情、忧国思家之意。有限之境,无穷之意,完美结合,融合无垠,这就成了意境。前人曾云:“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举出的典型例证就是这首《春望》。“‘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山河在”……则时可知矣〕见司马光《续诗话》。”诗人的不尽之意,正是在这有限之境表现出来,意深藏在境中,使人思而后才能得之。
而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善于在自己的诗篇中以虚实相生的手法创造一种独特的境界。我们仅以他的一首小诗为例,看诗人是怎样通过二十八个字也有虚有实,以实带虚、以虚喻实创造意境的。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首诗是李白天宝十四载(公元775年)游览安徽泾县桃花潭后临别赠友之作。当诗人登舟欲行之际,“忽闻岸上踏歌声”。妙就妙在未见其人而先闻其声,以歌声代人,以虚寓实,而虚实相生。诗人轻舟待发,而送行者踏歌相送(一边唱,一边用脚顿地打拍子),“忽闻”表明这踏歌相送对诗人来说实出意外,而就诗来说,也是绝巧的意外之笔,使诗承首句铺叙之后陡起一笔。不仅使此景、此歌、此情犹如耳目,其人物情状呼之欲出,丰富了诗境的视听(时空)感,并显出情感心曲的回流。没有以虚寓实是难以臻此妙境的。
“桃花潭水深千尺”非一般浅潭小流可比,然而,千尺之深的潭水比起汪伦那种诚挚、朴素之情来,是远远“不及”的,而汪伦所“送我情”到底有多深,诗人留下了大片空白(虚),任人情思去度量,去驰骋。汪伦情意之深,豁然于人眼目之中,让人回味良久。后二句这种触物感兴、即兴象征以丰富诗的意蕴境界之法看似平易,道的眼前景,写的意中情,然而却是非扛鼎之笔所难以道出。李白诗之不同凡响,就在于他那“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妙境只在一转换间〕见沈德潜《唐诗别裁》,而“不及”二字是其关键。这种托物即兴,以物象征,化抽象的情谊(虚)为具象的形象(实),将难以丈量的无形情愫借用“眼前景”加以比较度量,这一“转换”使诗别开生面,空灵有趣,余味涵包,新颖警人。
全诗仅二十八字,却首以“忽闻”为一波折,使歌声以及送行人之姿犹如耳目之前;再以“不及”为另一波折,李白运用虚实相生的手法,使人透过形象潭水千尺去体味到诗人与歌者之间的情谊。使诗的画面有动有静,跳跃转换,灵动自然;情感曲线有起有伏,将诗人的若明若暗、瞬息转换的情感形象展现出来,而为人们所激赏。
通过上述诗篇的分析,可以看到诗歌艺术的意境往往与“虚实”关系紧密。唐代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境生于象外〕见《董氏式陵·集记》”,指出艺术意境所具有的“象”(实)与“境”(虚)的两个不同层次,通过“象”这一直接呈现在欣赏者面前的外部形象去传达“境”这一象外之旨,从而充分调动欣赏者的想像力,由实入虚、由虚悟实,从而形成一个具有意中之境,“飞动之趣”的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