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诗词的艺术特色

李盛

纳兰性德诗词的艺术特色

  在清词“中兴”的时代,涌现出许多流传于后世的词作,也成就了此时代的一批词人。在清初独成一家的词人纳兰性德,他继承了南唐后主李煜和北宋晏几道的词风,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格调。

  一.前言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在人们眼中,这是一首凄凉唯美的爱情词,多数人认为它出自于晏几道或苏轼之手,但这首词让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位词人-----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1654—1685),初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拔三等侍卫,后晋为一等。出入扈从,应对称旨,极得圣祖隆遇。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底,以寒疾终。纳兰才气横逸,多愁锐感,能诗,擅词,尤工小令。词风真挚自然,多低徊婉转,悲凉凄恻。悼亡之做堪称绝调。著有《饮水词》,(亦称《纳兰词》或《通志堂词》)。

  陈庭焯说:“词兴于唐,盛于宋,亡于明,而再振于国初,大畅厥于乾嘉以还也。”清初词坛的再振,其成就不及宋,但毕竟是出现了中兴之局。科技论文。这也表现了其独有的时代特征:第一,词人纷起,词作繁多。两宋是词的黄金时代,现存宋词约二万首,金元词7300首,而清词“总量将超出20万首以上,词人也多至一万数”。这也表现出,清代词创作的繁荣盛况。第二,流派纷呈、推陈出新,在词的发展史上,从未有过清代那么多的艺术流派和群体,他们的艺术主张是那么鲜明,审美追求那么坚定,并且往往带有浓厚的地域性和家族血缘关系的特点。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词派变风于前,余波留及清初词坛;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词派和朱彝尊为旗帜的浙西词派争奇斗艳、兰菊并茂;张惠言为代表的常州词派更影响词坛百年之久。第三,抒情文体得以确认。“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而词以抒情为主,在传统理念和道德中,不为人所接受。在清代,诗虽然风格丰富,但在重学问和理智化的趋势伴随下,诗在抒情功能上有所缺陷,而词更贴近日常生活和鲜活的情感,人们常常“寄情于词”。纳兰性德也有“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之感。

  清词的“中兴”和宋词的兴起,有颇多相似之处,之所以有这样的现象,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元明词的低迷衰落为清词的创作提供了教训,也蓄积了创作力量和源泉。科技论文。叶供绰所云:“清初诸家,实各具特色,不愧前茅。”其次,清朝的政治也对词的“中兴”起着推动作用。一方面,顺治、康熙两朝,先后统一南方,铲除鳌败一党、平三藩、收复台湾、平葛尔丹、通过这些而换来的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为词的“中兴”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另一方面,此时先后发生“科举案”、“文字狱”等,引起了广大老百姓,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强烈不满,他们用含蓄的手法,把自己对政治的不满和对新生活的向往之情倾注于词的创作之中。最后,清词的演变得到了文人的支持和引导,吴伟业被誉为“本朝词家之领袖”,他以歌行大手笔作长调,悲慨激扬、姿态横生;王士禎主持广陵词坛,一时名流聚首,英彦毕集,大有“春风十里扬州路”的彬彬盛况;纳兰性德被认为是“国初第一词人”。

  清词虽没有宋词那样的繁盛,但也可谓是中国词史上的“奇葩”,把我们引入词的海洋,引入中国古老的文化之中。

  二.纳兰词的历程

  (一).引子

  纳兰性德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在纳兰性德身上也有着令笔者喜爱和钦佩之处。其一,他虽身为权相之子,康熙爱臣,但却不以势凌人,不以才傲物。他对身处微贱,仕途不显的小人物,总是相见以诚,相待以厚。特别是他营救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一事,至今还被人们传为佳话。其二。他虽同其他封建知识分子一样,有着强烈的功名思想,而且他的家庭又为他的通籍铺好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可是他却“虽履盛处丰,柳支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其三,他聪敏早慧,好学不倦,博通经史,工书法,又精于书画评鉴,并于词道颇有建树。著有《通志堂集》、《词林正略》,又编选《今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志》等。其四,纳兰性德用真挚的情感赋予爱情之中。纳兰绝不是那种滥情的贵族花花公子,从他对待卢氏,再到官氏,他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诠释爱情。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等,一字一咽,颡泪泣血,不仅极哀怨之致,也显示了纯真的情操,可与苏轼的《江城子·记梦》相比。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出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前面总结了纳兰容若特有的个人魅力,纳兰从其人到其词,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在这变化之中,都要返回到一种原始朦胧的自然状态。所谓“词以自然为宗”,笔者认为纳兰词的自然本色应有两点含义,即一是在语言表达上,纳兰词不刻画,不雕琢,不粉饰,纯任性灵,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仿佛由肺腑流出,所谓的“明白自然,诚恳切实”。二是在感情上,无论纳兰词中的爱情词,还是友情词、边塞词,都能做到用情真纯自然。

  (二).“哀感顽艳”的爱情词。

  爱情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爱情又是文学艺术里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许多作家都写过歌颂爱情的篇章。黄天骥先生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里用“玫瑰色和灰色的和谐”加以形容和概括纳兰的爱情词。纳兰性德所写的爱情词,要集中表现的多是出生于贵族的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的苦闷。因此,他所写的抒情主人公那种吞吞吐吐嚅嚅嗫嗫的神态,别有一种深沉的美。顾贞观曾说:“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纳兰的爱情词低徊幽渺,执着缠绵,是其词作的重要题材,也表现出多种形式。其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悼亡词,第二类则是恋词。这两类词都无法用粉红色或灰色加以区分,而是两种色彩的和谐统一,给人以层次感和美感。

  关于纳兰性德的悼亡词,有人认为可以单独成类而不必并入到爱情词当中。纳兰词标出悼亡的有七阙,未标题目而词近追恋亡妇、怀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既有“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的倾诉,也有《山花子》的梦见亡妻,醒来惟见遗物的无限哀伤。这些悼亡词在纳兰的三百多首词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内容上也表现出对妻子的爱恋,应是爱情之作。

  纳兰的悼亡词写得凄美,这与他个人经历有关,纳兰与原配卢氏伉俪情笃,而他需护驾扈从,轮值宫廷,难以忍受别离与相思的痛苦,孰料婚后三年,卢氏死于难产。两人终不能白头偕老,这样凄美的爱情也为他的爱情词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外衣。他在《青衫湿遍·悼亡》中写道: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上片“青衫”三句表明了妻子生前对自己的恩情,每当自己忧伤、病痛之时,妻子常给予慰藉,这份感情并不是用时间所能消减的。“半月”两句,说明半月前妻子产后,为新生儿作些裁减,而现在爱人却已离去。“忆生来”一句表明作者联想到妻子生前的情景,如今自己却只能与梨花相伴,寂寞凄凉。最后一句写希望妻子的魂魄能够回来与自己在梦中相会。

  下片写自己虽与妻子近在咫尺,却要忍受相思之苦,泪水与祭酒混合在一起,希望用这酒能将妻子滴醒,害怕妻子像生前那样为自己担心。虽然与妻子结下“来世再做夫妻”的誓言,但此时还会愁肠寸断、悲痛难忍。

  从全词来看,此词应是纳兰悼亡词的第一首。作于卢氏亡故半月后,时间已逝,但情谊长久,真可谓是一曲“声声血,字字泪”的悲歌惋唱。用这样的方式诠释爱情,读来使人泣下。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在中国词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第一,词的感情非常真切,波瓦洛说过“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在纳兰眼中,妻子并不是生活的装饰品,而是感情的寄托,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的悼亡词之所以被世人所认同,是钦佩于他的真情。第二,纳兰性德对妻子的悼念,往往是在怀念失去的理想,或者是回顾自己坎坷的经历,伤感自己的命运。他在词中写道:“半世浮名随逝水,一宵冷雨莽名花,混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所谓“半世浮名”,便是从妻子的死想到自己漂泊的身世。严迪昌的《清词史》中说:“纳兰的悼亡词不仅开拓了容量,更主要的是赤诚淳厚,情真意挚。几乎将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泼地吐露到纸上。所以是继苏轼之后在词的领域内这一题材作品最称卓特的一家。”

  作为纳兰的另一类爱情词━━恋词,其在思想内容上虽与悼亡词那样,有着淡淡的忧愁,又有别于其悼亡词,给人以一种新颖的感觉。其一是自己伴驾出行时写的对自己爱妻的思念之情。如《菩萨蛮》中“端的是怀人,青衫有泪痕”,由于思念伊人,青衫被泪水所沾湿;《临江仙》中“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想告诉妻子对其的相思之情,但又害怕妻子为此忧伤的矛盾心情;《浣溪沙》中“肠断斑驹去未还,绣屏深锁凤萧寒”,站在妻子的角度,表达自己妻子相思的情怀,自己与妻子对对方的思念爱恋之情是对等的,并不是用一字一句所能表达清楚的。其二是一组写给妻子之外的.恋人的词。纳兰的恋人是谁,现已无从所知。《画堂春》中对恋人“相思相望不相亲”那种可欲而不可求的心情;《减字木兰花》中“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的怅恨绵绵,却与她难成佳偶的心情。其三是描写男女恋爱的词。由于受封建礼制和封建家长的束缚,青年男女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要求选择恋人,他们心中充满了无奈和彷徨。纳兰的这一类词写的委婉优美,如《如梦令》中“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在暮春的庭院中,突然与一年轻女子相遇,目光匆匆一瞥,似有意,又似无意,似有情,又似无情,令人煞费猜疑,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作为爱情词,在纳兰词中,是最具特色的,能代表其个性,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是非常可观的,写得自然真切,是纳兰词的精华所在,是其心血和笔墨的完美结合,用“哀感顽艳”来形容,当之无愧。

  (三).“情似多情”的友情词

  顾贞观说:“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愁,骚雅之作,怨而能善,惟其情之所钟为独多也。”纳兰性德是一个感情丰富的词人,又是一个多“情”的才子,这里的“情”不单指儿女之情,还包括友情。他对朋友,讲信谊、重然诺、不计身份地位,但求性情相通,拯阮扶危、义无返顾,在当时即赢得世人的称誉。顾贞观评价纳兰性德“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在纳兰的词作中,友情词所占的数量虽无法与其爱情词相提并论,但从内容上讲,让我们进一步了解容若其人。纳兰的友情词,不只是单纯表达友情,更主要的是他把那些不平和牢骚,身世之感、君国之忧,或直接或婉曲地通过这些赠友、寄友之作作了淋漓的抒发。纳兰的朋友有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陈维崧、姜宸英等,这里有个规律,他们年龄都大于纳兰,身世地位不及纳兰,但他们凭着友情走在一起,成为知己、成为患难之交。此首《金缕曲·赠梁汾》最为著名: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此首作于康熙十五年(1676)。梁汾,顾贞观号。据顾贞观言,这是纳兰二十二岁那年为他的作词“题照”。词人从自己的身世写起,叙说处境,孤独以衬托得知友之喜悦,又写对挚友遭遇的同情,谴责黑暗现实,表明结成生死师友、相濡以沫到底的愿望。整首词直书胸臆而笔调屈曲摇曳,以表达变化错落的情感,使人真实地感受到心灵的波动。《词苑丛谭》中载:当纳兰性德写下这首词时“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

  友情和爱情,都在纳兰性德的心中萌发,唯有友情,可以疗救他宦游的孤寂;唯有友情,使他得以暂时忘却失去爱情的悲哀。(四).“别具特色”的边塞词

  边塞词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的戴书伦和韦应物的《调笑》,以及《敦煌曲子词》中的《何满子》。不过这些早期边塞词,艺术上还不太成熟,难以与当时盛行的边塞诗分庭抗礼而自成一体,容易被人忽视。到了宋代,由于受地域的限制,当代的词人没有远赴塞北的机会。宋词中除了范仲淹的一首《渔家傲》外,再没有描写边塞风光的佳构。纳兰性德的塞外行吟诗,既不同于因罪投簧或遣戍远域的失意悲伤,又有别于久戍边关士卒的思乡哀痛,他是以贵公子兼御前侍卫的身份扈从边地而厌弃仕宦生涯,处境不同,情怀各异,所以他的边塞词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而别具风神。

  纳兰的边塞词雄浑苍凉,如《蝶恋花》中“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菩萨蛮》中“毡幕绕牛羊,敲冰饭酪浆”等都描写了边塞壮丽的景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纳兰的另一类边塞词借景触情,表达出对荣华富贵、仕宦生涯的厌烦与苦闷和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 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亲展遇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 。”《涣溪沙》

  “古戍饥乌集,荒城野雉飞。何年劫火剩残灰,试看英雄碧血,满龙堆。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东风回首尽成非,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 《南歌子·古戍》

  前首词抒发了出使万里荒漠,与妻子分离的痛苦之情。上片写年来大半在天涯空度,岁月流逝,徒增白发。下片写离愁别恨。用虚设之笔,写离魂还家,妻子瘦减。如此用笔便加一倍的表达出思念的深切。

  后一首词中,面对古戍、荒城、残灰、碧血等凄惨悲凉的大漠边城之景,作者不胜悲慨,遂于落句发出“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的慨叹。但这种天命观正式作者厌倦于扈驾、厌于世事的纷争,向往安适生活的折射。

  纳兰进一步完善了边塞词的创作,并在前代的基础上,对边塞词的创作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他在边塞词中所描写的人、景、情自然真切,达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和美感,被后人所喜爱。

  三.结 语

  在人们的思想中,常常有“先爱其人,再爱其物”的观点。在纳兰性德短暂而又丰富多彩的一生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值得人们去发现、去思考,抛开纳兰的词而仅谈他自己的话,也是极具色彩的,他的故事也会被后世传诵,他也会成为后代作家笔中的人物。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在给予纳兰短暂的年华的同时,又赐予了他天才的光环,纳兰曾告诉梁佩兰“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说,以其言情而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他的人就像词一样,有着写不完的故事;他的词也像人一样,凄美苍凉。不一样的纳兰性德,不一样的纳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