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边塞诗词的主题风貌

黄飞

宋代边塞诗词的主题风貌

  边塞文学是一种政治性、社会性、地域性极强的文学类别,它因战争而产生,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精神。

  边塞文学发展至宋代,已然失去如唐代边塞诗般波澜壮阔的宏大气势,但边塞文学毕竟没有沉寂下去,随着新文体——词的兴盛,边塞主题渗透到诗词两种文体中,展现出承袭于前代而又不同于前代的独特文学风貌。

  宋代边塞诗词有其特殊的产生机制和社会背景。宋朝自建立起就是一个疆域相对狭小,军事相对弱势的一个国家,历经边疆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威胁,其边塞逐步南缩,后有金人灭北宋,继起的南宋抱守半壁河山,边防前线退至长江一线,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一带都成为了宋金对峙的边界地区。尽管“靖康之变”打破了宋人“太平也,且欢娱”的盛世美梦,使得大批有志之士在南宋时期发出收复山河的悲壮之音,但是统治政策的退让与军事力量的薄弱始终影响着文人的创作心理,使他们趋向于柔弱而不是刚强,这种群体性的孱弱心理反映到文学中来,便很难再现盛唐边塞诗人的进取豪情。就宋代边塞诗词而言,盛唐边塞诗之昂扬壮阔确已成为绝响,但中晚唐边塞诗之忧患焦虑、悲愤沉痛,却有传承,并展现出有别于唐代的独特主题风貌。

  首先,思乡之悲怨在宋代边塞诗词中时有体现,往往于边地苦寒环境描述中,寄托戍边之苦,思乡之怨。这类词应首推范仲淹名作,被誉为“穷塞主之词”的《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帐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词人以镇守延州的亲身体验,形象生动地描画了西北边塞荒凉苦寒的景象,充分反映出戍边生活的艰辛劳苦。然而,这首词中流露的情绪已尽失盛唐之豪情,“浊酒一杯家万里”深深道出了对家乡的思恋,然而由于“燕然未勒”而不得归家,尽管将士们渴望得胜凯旋,但这凯旋之日又因为外患内忧似乎遥遥无期,“将军白发征夫泪”正是这种复杂悲怨心理的真实写照。

  其次,一大批爱国文人在靖康之变后,关注边塞,抒发神州陆沉之痛,渴望恢复之叹。南渡词人周敦儒在亲历靖康之难时,记录了战乱时代漂泊逃难者的悲痛心声,如《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岳飞之《满江红》则以其激愤慷慨为世人所称颂,词中直指靖康之耻,表达痛失中原之恨,其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二句,抒发了自己渴盼收复失地的志向,全词气势非凡,意蕴深厚。然而此类慷慨悲壮之声在宋代边塞词中并不多见,岳飞面对胡虏侵吞中原造成的国家丧乱民不聊生,同样发出了“兵安在·膏封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悲叹。面对半壁剩水残山,爱国士人忧心如焚,屡屡发出民族危难之声: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寇传子孙。遗民忍死忘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陆游《关山月》

  神州沉路,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赛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

  ——胡世将《酹江月》

  叹中原久矣,长淮隔、胡骑纵横。问何时,风驱电扫,重见文明。

  ——张元干《六州歌头》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张孝祥《浣溪沙》

  尽管爱国志士为国家危难而奔走呼号,而权贵们却依旧偏安一隅纸醉金迷,文人们恢复河山的希望在一次次败仗中逐步消磨,在南宋文人笔下,边塞再无壮阔之气,而充满残破萧条的景象,宋末词人汪元量《水龙吟》一词中“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云云,已纯乎是悲伤欲绝的亡国之音了。

  第三,面对宋王朝江河日下的颓亡趋势,许多爱国志士都表现出痛心忧虑并积极寻找恢复救亡的出路与对策。然而统治者的软弱、军政的腐败必然使他们力挽狂澜的满腔热情寻不到出路,于是宋代边塞诗词中随处可见的都是爱国文人们壮志难酬的悲怨之泪。

  雪耻御辱、尽复汉唐旧地是陆游的毕生之愿,如“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表达了他誓死报国的坚贞,“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秋晚登城北门》)是他对沦陷故都的牵挂。然而现实则是“报国欲死无战场”,诗人只能在梦中虚构一个个如火如荼的战场,他的一系列梦系边塞之作均寄托着这样一位寤寐不忘中原的爱国者的理想与豪情。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对比更使他的边塞诗词充满了悲剧意味。其《诉衷情》一词中写道“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便是他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爱国词人辛弃疾的`《破阵子》一词将其报国愿望突显纸上,他将“了却君王天下事”作为毕生功业,却以满腔热血换得白发染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愁绪顿生,豪气中毕竟无法摆脱惆怅与悲愤。这种壮志难酬的悲怨在宋代边塞诗词中处处可见:

  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胡世将《酹江月》

  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

  ——杨炎正《水调歌头》

  勿谓时平无事也,便以言兵为讳。眼底山河,楼头鼓角,都是英雄泪。

  ——刘仙伦《念奴娇》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陆游《书愤》

  在南宋边塞诗词中,处处都有“空”、“泪”、“愁”等字眼,这种悲怨之情贯穿于他们的爱国之志,他们既为南宋偏安中原久丧而哭,又为壮志难酬,报国无门而哭。诗词中交织着的冲突是心灵与政治无以对话的痛苦,是个体与时代无可调和的矛盾,愤中含悲,高而不亢。

  文学往往是同特定的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相契合的,从传统文化中走出来的宋代文人尽管有关注民生疾苦与家国命运的创作走向,然而残酷的战争和退怯的时代精神使他们舍身报国的崇高感归结于壮志难酬的失落感,夹缝中的生存状态使他们的心灵形成群体性的矛盾性和悲剧性。总之,就宋代而言,无论是文化环境还是文人心理,都缺少征服外部世界的力量,以理性取代了冲动,以细腻取代了粗犷,其边塞诗词的创作大都体现出悲痛怨愤的情感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