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唐代诗人中创作最多的一个。他曾将自己五十一岁以前写的一千三百多首诗编为四类:一讽谕、二闲适、三感伤、四杂律。
四类中,价值最高,他本人也最重视的是第一类讽谕诗。
这些讽谕诗,是和他的兼善天下的政治抱负一致的,同时也是他的现实主义诗论的实践。
其中《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更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杰作,真是“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具有高度的人民性和丰富的现实内容。
从“惟歌生民病”出发,讽谕诗的第一个特点是广泛地反映人民的痛苦,并表示极大的同情。
这首先是对农民的关切。在《观刈麦》中,他描写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辛勤劳动的农民,和由于“家田输税尽”不得不拾穗充饥的贫苦农妇,并对自己的不劳而食深感“自愧”。
在《采地黄者》中更反映了农民牛马不如的生活,他们没有“口食”,而地主的马却有“残粟”(余粮):“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所以诗人曾得出结论说“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苦辛!”对农民的深厚同情使诗人在《杜陵叟》中爆发出这样的怒吼: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狗爪锯牙食人肉!
这是农民的反抗,也是诗人的鞭挞。
在封建社会,不只是农民,妇女的命运同样是悲惨的。对此,白居易也有多方面的反映,如《井底引银瓶》、《母别子》等。对于被迫断送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的宫女,尤为同情。
如《后宫词》:“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白居易不只是同情宫女,而且把宫女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政治问题,认为“上则虚给衣食,有供亿糜费之烦;下则离隔亲族,有幽闭怨旷之苦”,要求宪宗尽量拣放。
《上阳白发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唐诗中以宫女为题材的并不少,但很少写得如此形象生动。“宿空房,秋夜长”一段,叙事、抒情、写景,三者融合无间,尤富感染力。
人民的疾苦,白居易知道是从何而来的,他曾一语道破:“一人荒乐万人愁!”为了救济人病,因此讽谕诗的另一特点,就是对统治阶级的“荒乐”以及与此密切关联的各种弊政进行揭露。
中唐的弊政之一,是不收实物而收现钱的“两税法”。这给农民带来极大的痛苦。中唐的另一弊政,是名为购物“而实夺之”的“宫市”。所谓宫市,就是由宫庭派出宦官去市物。
这遭殃的虽只限于“辇毂之下”的长安地区的人民,问题似乎不大,但因为直接关涉到皇帝和宦官的利益,很少人敢过问,白居易这时却写出了《卖炭翁》,并标明:“苦宫市也!”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篇中“黄衣使者”和“宫使”,便都是指的宦官。此诗不发议论,更没有露骨的讽刺,是非爱憎即见于叙事之中,这写法在白居易的讽谕诗里也是较独特的。
作为讽谕诗的第三个特点的,是爱国主义思想。这又和中唐时代国境日蹙的军事形势密切相关。
《西凉伎》:
自从天宝干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在艺术形式方面,讽谕诗也有它自身的特点。这是由这类诗的内容和性质决定的。
讽谕诗约有以下一些艺术特点:
一、主题的专一和明确。一诗只集中地写一件事,不旁涉他事,不另出他意,这就是主题的专一。白居易效法《诗经》作《新乐府》五十首,以诗的首句为题,并在题下用小序注明诗的美刺目的,如《卖炭翁》“苦宫市也”之类;同时还利用诗的结尾(卒章)作重点突出,不是惟恐人知,而是惟恐人不知,所以主题思想非常明确。
二、运用外貌和心理等细节刻画来塑造人物形象。例如《卖炭翁》,一开始用“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样两句,便画出了一个年迈而善良的炭工;接着又用“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来刻画炭工的内心矛盾,就使得人物更加生动、感人,并暗示这一车炭就是他的命根子。这些都有助于作品主题思想的深化。
三、鲜明的'对比,特别是阶级对比。他往往先尽情摹写统治阶级的糜烂生活,而在诗的末尾忽然突出一个对立面,反戈一击,这样来加重对统治阶级的鞭挞。
四、叙事和议论结合。讽谕诗基本上都是叙事诗,但叙述到最后,往往发为议论,对所写的事作出明确的评价。这也和他所谓的“卒章显其志”有关。他有的诗,议论是比较成功的,如《红线毯》在具体生动的描绘之后,作者仿佛是指着宣州太守的鼻子提出正义的诘责,给人比较强烈的印象。
五、语言的通俗化。平易近人,是白诗的一般风格。但讽谕诗更突出。这是因为“欲见之者易谕”。他仿民歌采用三三七的句调也是为了通俗。
讽谕诗的这些艺术特点都是为上述那些内容服务的。当然,也不是没有缺陷。主要是太尽太露,语虽激切而缺少血肉,有时流于苍白的说教。
讽谕诗外,值得着重提出的是感伤诗中的两篇叙事长诗:《长恨歌》和《琵琶行》。
《长恨歌》是白居易三十五岁时作的,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一方面由于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另一方面也由于唐明皇这个历史人物既是安史之乱的制造者又是一个所谓“五十年太平天子”,因此诗的主题思想也具有双重性,既有讽刺,又有同情。
诗的前半露骨地讽刺了唐明皇的荒淫误国,劈头第一句就用“汉皇重色思倾国”喝起,接着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姊妹兄弟皆裂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讽意是极明显的。从全诗来看,前半是长恨之因。
诗的后半,作者用充满着同情的笔触写唐明皇的入骨相思,从而使诗的主题思想由批判转为对他们紧贞专一的爱情的歌颂,是长恨的正文。但在歌颂和同情中仍暗含讽意,如诗的结尾两句,便暗示了正是明皇自己的重色轻国造成了这个无可挽回的终身恨事。
但是,我们也应该承认,诗的客观效果是同情远远地超过了讽刺,读者往往深爱其“风情”,而忘记了“戒鉴”。这不仅因为作者对明皇的看法存在着矛盾,而且和作者在刻画明皇相思之情上着力更多也很有关系。《长恨歌》的艺术成就很高,前半写实,后半则运用了浪漫主义的幻想手法。
没有丰富的想象和虚构,便不可能有“归来池苑皆依旧”一段传神写照,特别是海上仙山的奇境。但虚构中仍有现实主义的精确描绘,人物形象生动,使人不觉得是虚构。语言和声调的优美,抒情写景和叙事的融合无间,也都是《长恨歌》的艺术特色。
《琵琶行》是白居易贬江州的次年写的,感伤意味虽较重,但比《长恨歌》更富于现实意义。琵琶女具有一定的典型性,“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反映了当时风尘女子共同的悲惨命运。
一种对被压迫的妇女的同情和尊重,使诗人把琵琶女的命运和自己的身世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至于叙述的层次分明,前后映带,描写的细致生动,比喻的新颖精妙——如形容琵琶一段,使飘忽易逝的声音至今犹如在读者耳际,以及景物烘托的浑融,如用“惟见江心秋月白”来描写听者的如梦初醒的意态,从而烘托出琵琶的妙绝入神,所有这些则是它的艺术特点。
他的闲适诗也有一些较好的篇章。如《观稼》:“饱食无所劳,何殊卫人鹤?”对自己的闲适感到内疚。《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一诗中,诗人幻想让大禹作唐代水官,疏浚江湖,使“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也表现了诗人不忘国计民生的精神。但历来传诵的却是杂律诗中的两首。
一是他十六岁时所作并因而得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另一是《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那首七律: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闲适、杂律两类在他诗集中占有绝大比重,象这样较好的诗却很少。其他多是流连光景之作,写得平庸浮浅;还有很多和元稹等人的往复酬唱,更往往不免矜奇衔博,“为文造情”。这不能不影响诗人的声誉。
白居易最大的贡献和影响是在于继承从《诗经》到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掀起一个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即新乐府运动。他的现实主义的诗论和创作对这一运动起着指导和示范的作用。
新乐府运动的精神,自晚唐皮日休等经宋代王禹称、梅尧臣、张耒、陆游诸人以至晚清黄遵宪,一直有所继承。白居易的另一影响是形成一个“浅切”派,亦即通俗诗派。由于语言的平易近人,他的诗流传于当时社会的各阶层乃至国外,元稹和他本人都曾谈到这一空前的盛况。
新乐府运动的其他参加者,元稹、张籍、王建,都是白居易志同道合的诗友,新乐府运动的中坚,同时也都是杜甫的推崇者、继承者。张、王年虽较长,写作乐府诗也较早,但诗名和政治地位都不及元、白;同时元、白既有创作,又有理论,而张、王则总有提出明确的文学主张兼作理论上的宣传,因此他们在新乐府运动中所起的作用,既远逊白居易,也次于元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