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的抗议

马振华

  读沈从文,一个乡下人对现代文明的抗议

  文/汪曾祺

  沈从文是一个复杂的作家。他不是那种“让组织代替他去思想”的作家。从内容到形式,从思想到表现方法,乃至造句修辞,都有他自己的一套。

  有一种流行的,轻率的说法,说沈从文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空虚”的作家。一个作家,总有他的思想,尽管他的思想可能是肤浅的,庸俗的,晦涩难懂的,或是反动的。象沈先生这样严肃地,辛苦而固执地写了二十年小说的作家,没有思想,这种说法太离奇了。

  沈先生自己也常说,他的某些小说是“习作”,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为了给学生示范,教他们学会“用不同方法处理不同问题”。或完全用对话,或一句对话也不用……如此等等。这也是事实。我在上他的“创作实习”课的时候,有一次写了一篇作业,写一个小县城的小店铺傍晚上灯时来往坐歇的各色人等活动,他就介绍我看他的《腐烂》。这就给了某些评论家以口实,说沈先生的小说是从形式出发的。用这样的办法评论一个作家,实在太省事了。教学生“用不同方法处理问题”是一回事,作家的思想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创作本是不能教的。沈先生对一些不写小说,不写散文的文人兼书贾却在那里一本一本的出版“小说作法”、“散文作法”之类,觉得很可笑也很气愤(这种书当时是很多的),困此想出用自己的“习作”为学生作范例。我到现在,也还觉得这是教创作的很好的,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们,当过沈先生的学生的人,都觉得这是有效果的,实惠的。我倒愿意今天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也来试试这种办法。只是象沈先生那样能够试验多种“方法”,掌握多种“方法”的师资,恐怕很不易得。用自己的学习带领着学生去实践,从这个意义讲,沈先生把自己的许多作品叫作“习作”,是切合实际的,不是矫情自谦。但是总得有那样的生活,并从生活中提出思想,又用这样的思想去透视生活,才能完成这样的“习作”。

  沈先生是很注重形式的。他的“习作”里诚然有一些是形式重于内容的。比如《神巫之爱》和《月下小景》。《月下小景》摹仿《十日谈》,这是无可讳言的。“金狼旅店”在中国找不到,这很象是从塞万提斯的传奇里借用来的。(神巫之爱》里许多抒情歌也显然带着浓厚的异国情调。这些写得很美的诗让人想起萨萨的情歌、《圣经》里的《雅歌》。《月下小景》故事取于《法苑珠林》等书。在语言上仿照佛经的偈语,多四字为句;在叙事方法上也竭力铺排,重复华丽,如六朝译经体格。我们不妨说,这是沈先生对不同文体所作的尝试。我个人认为,这不是沈先生的重要作品,只是备一招而已。就是这样的试验文体的作品,也不是完全不倾注作者的思想。

  沈先生曾说:“这世界上或有热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他对称他为“空虚”的,“没有思想”的评论家提出了无可奈何的抗议。他说他想建造神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什么是他所说的“人性”?

  他的“人性”不是抽象的。不是欧洲中世纪的启蒙主义者反对基督的那种“人性”。简单地说,就是没有遭到的外来的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侵略,没有被洋油、洋布所破坏前中国土著的抒情诗一样的品德。我们可以鲁莽一点,说沈从文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沈先生对他的世界观其实是说得很清楚的,并且一再说到。

  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 ‘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他所说的“常”与“变”是什么?“常”就是“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籍了多少抒情诗气分”。所谓‘变’就是这些品德“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从学习中去认识”。“常”就是“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变”就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常”与 “变”,也就是沈先生在《边城》题记提出的“过去”与“当前”。抒情诗消失,人的生活越来越散文化,人应当怎样活下去,这是资本主义席卷世界之后,许多现代的作家探索和苦恼的问题。这是现代文学的压倒的主题。这也是沈先生全部小说的一个贯串性的主题。

  多数现代作家对这个问题是绝望的。他们的调子是低沉的,哀悼的,尖刻的,愤世疾俗的,冷嘲的。沈从文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九四五年,在他离开昆明之际,他还郑重地跟我说:“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我的作人和作文的一个非常有分量的警告。最近我提及某些作品的玩世不恭的倾向,他又说:“这不好。对现实可以不满,但一定要有感情。就是开玩笑,也要有感情。”《长河》的题记里说:“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影无踪。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沈从文的小说的调子自然不是昂扬的,但是是明朗的,引人向上的。

  他叹息民族品德的消失,思索着品德的重造,并考虑从什么地方下手。他把希望寄托于“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在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的性情上的天真纯粹”。

  沈先生有时在他的作品中发议论。《长河》是个有意用“夹叙夹议”的方法来写的作品。其他小说中也常常从正反两个方面阐述他的“民族品德重造论”。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把他的思想包藏在形象中。

  《从文自传》中说:

  “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如别的言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现象。即使他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他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

  沈先生那时大概没有读过恩格斯的'书,然而他的认识和恩格斯的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是很相近的。沈先生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他把他的思想深深地隐藏在人物和故事的后面。以至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不知道沈从文说的是什么,他们就以为他没有说什么。沈先生有些不平了。他在《从文小说习作选》的题记里说:“你们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说他的作品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这原是难怪的,因为这种热情和悲痛不在表面上。

  其实这也不错。作品的思想和它的诗意究竟不是“椟”和“珠”的关系,它是水果的营养价值和红、香、酸甜的关系。人们吃水果不是吃营养。营养是看不见,尝不出来的。然而他看见了颜色,闻到了香气,入口觉得很爽快,这就很好了。

  我不想讨论沈先生的民族品德重造论。沈先生在观察中国的问题时用的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或一个主教的眼睛。他是一个诗人。他说:

  “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搅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切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

  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他怀念祖母或老姑母们,是她们身上“蕴籍了多少抒情气分”。他讨厌“时髦青年”,是讨厌他们的唯实唯利的庸欲人生观。沈从文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诗的世界。他一直把他的诗人气质完好地保存到七十八岁。文物,是他现在陶醉在里面的诗。只是由于这种陶醉,他却积累了一大堆吓人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