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的第一首杜甫的诗,是《梦李白.其二》,那时我只有三岁。现在虽然依稀记得其中“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等诗句,然而其中的深意,十多年来我从未探究过。
人物传记通常评价得较为客观,个人崇拜和偏见相对较少。世人对于喜爱之物或是人,常多褒少贬,故而多年来我所听说的杜甫,已经不再是“诗圣”,而是一个真正的“圣人”,或是“神人”,他超脱于世,比君王更懂百姓,他才高八斗,他不慕名利……
然而在传记里,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诗圣”,而不是圣人或是神人,他曾走过的那年那月,有着一个普通人的艰辛困苦,他所期望的功名利禄,是凡夫俗子所追求的浮华。但是他的诗,却是在平淡艰苦的生活中最为与众不同的亮点。
情随事迁,他的诗,随着他生活的欢喜悲忧而千变万幻,而他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以至于他的诗,无论如何总笼罩着一层布满忧伤的细纱,剪不断、理还乱。他与世人分享喜悦的诗,寥寥无几。
中年的杜甫,可能是到了他此生最忧郁的时候,忧郁到他都不愿意生男孩,我记得自己在《兵车行》里见过的诗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读了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在那样战乱的年代,他甚至“不重生男重生女”,却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受杨贵妃被宠的影响,为了靠女儿的美艳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虽颇有抱负,但他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上战场送死的父亲!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加思念李白,可以说,李白那样的洒脱与不羁,是他所向往和曾经试图追随过的,除去与李白深刻的情谊,本质上,他思念的是他对于浪漫主义的向往,而这种向往,却是他对现实的失望所表现出来的,故而连写两篇《梦李白》。但是他终究不是李白,不像李白那般深受重用过,也不像李白一样“欲与天公试比高”。
他对现实极度失望,但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沉没在世俗的巨浪中的手无寸铁的文人,他还要依靠着这些世俗活下去!
于是,他曾经不羁的心,在凡尘中落寞成一季风花雪月。
他曾经向往的浪漫,在世俗中已然成了海市蜃楼。
所以,他并非李白那般“仙风道骨”,他成了“诗圣”,而绝非圣人,他把一生的抱负转为走向人民,他含泪写下了《三吏》、《三别》,取代了曾经“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壮志。
而他不再抱有期望的朝廷上,玄宗也自食其果,导致“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而行宫也寥落不堪,正如元稹《行宫》所说,“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这样的时刻,杜甫的梦彻底醒了,从此用余生,在笔下为百姓力争幸福的生活,也为后人记录下了兵荒马乱的那年那月。一代“诗圣”从此诞生!
他曾走过的那年那月,是一个为世俗打击而又不得不依赖世俗苟且求生的俗人的磨炼,所幸他最终被磨炼成了一大诗人,名流千古!
在泱泱中华光辉灿烂的文化晴空中,杜甫是一颗耀眼的明星,光芒四射,你不得发出赞叹;
在泱泱中华根深叶茂的文化沃土中,杜甫是一株高大的绿树,高耸入云,你不得不需要仰视;
在古往今来异彩纷呈的文化史节中,杜甫是一部精深的诗集,感人至深,你不得不虔诚拜读!
带一份崇敬,怀一丝心酸,品读杜甫,就如品读一部诗集,一部写满悲愤,同时也蓬勃着英雄豪情的诗集。
举世不第,壮志难酬的杜甫,也效仿了李白,云似地飘来飘去,将自己融入高山,融入大川,融入人民。
高山的巍峨,赋予了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斜的豪情;大川的壮阔,赋予了杜甫“白鸥没浩荡,千里谁能训”的气魄;人民的疾苦,赋予了杜甫“朱门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愤!
杜甫虽有“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的远大抱负,但大唐的土地上却没有留给杜甫施展抱负的那一片空间。于是,杜甫就成了那一片漂泊不定的云,一片写满了诗的云。
仰视这片云,它偶尔也能与别的云相遇,使他暂时丢掉了孤独寂寞,但这短暂相遇之后呢?当然几片志同道合的云消散了,永远离他而去之后呢?此时,充斥着杜甫的内心,映入了我的眼帘的却又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和悲凉。
你想做一只鸟,却没有高天任你来飞;
你想做一条鱼,却没有阔海凭你来跃。
你只能做一片云,飘在满是忧愁,满是痛苦的天空中,默默地看着战火纷飞的大唐土地,看着浮华衰败的大唐朝廷,看着痛苦不堪的大唐百姓。然后默默地掉着眼泪,慢慢地消散。
可是你的灵魂却化成了一部诗集,记录了你的所见、所闻、所感。
这部诗集落在了人间,被无数人看到,又被无数人传播;让无数人落泪,又让无数人崇敬。
我也有幸拜读了它。
杜甫一生都十分矛盾,一方面羡慕自由的“江海人士”,一方面又想在长安谋得一个官职,他怀念李白,羡慕李白还继续着那种豪放的生活,而他自己却不得不跟这种生活告别。人的一生最难战胜的就是自己,一颗心,两个方向,双方的拉扯令自己痛苦,然而自己无奈。转看自身,心中那份藏匿许久的童稚想有一片游玩的天地,然而“前程”二字却牵着握笔的双手遨游在书海,无奈,惟独在桌角深刻“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
叹仕途。
上帝以胃口为诱饵将一颗颗飘荡的心领入曲折坎坷的生活路。在矛盾中杜甫踏上仕途,跌跌荡荡,起起浮浮,忠的呈现似乎注定要以奸来陪衬,阴谋笼罩的朝廷怎容得下杜甫这种的儒生,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打击,杜甫一生仕途坎坷。愤!愤奸臣,这不是一个人人格上的悲哀,而是当时社会的悲哀。
叹诗才。
“诗圣”杜甫用其一生造就“诗史”,他写“绝”了唐诗,也写“完”了唐诗。他之后的诗韵格律,最终都以他的诗篇为金科玉律,“三吏”、“三别”、《兵车行》、《丽人行》、《北征》,他的律诗千秋无匹。当杜甫二字成为教科书上的常客,当稚嫩的童音将杜甫的诗读入空际,心中的那份赞叹无法压抑。
叹人格。
一首首坚硬的诗源于一个伟大的人格,一双脚触摸这片曾经流血的土地,一双眼看尽战乱的残酷,人生的悲凉,一对耳听尽人间的哀哭,这一切筑成的是杜甫的人格,他将这份内心的震撼扬于诗中,摇动了封建这座堡垒,将民愤、民怨、民饥、民寒诉说。
独坐孤石,心立坚竹,俯瞰尘世,写尽悲苦,满心愁绪的诗人。
前些时候读冯至先生写的《杜甫传》一书。书写得平实可信,叙述诚恳而质朴,没有一般传记作品常见的毛病,比如过多的抒情和哲人式的评价,以至淹没了传主本身的生命历程和品格风貌,读者看到的只是传记作者用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对传主的阐释和渲染,正所谓“喧宾夺主”,传主本人的生平、情怀、遭际、作为,反而被叙述之外过多的虚饰之词遮蔽了。我读《杜甫传》之前,也有一点担心,作者会不会对一位伟大诗人投注过多的赞美,而忽略了对他平生经历包括性格弱点的翔实叙述?杜甫作为诗人的伟大是人所共知的,我想了解作为普通人的杜甫的平凡实在的一面。
读罢全书,我觉得这是一本朴素诚恳可信的书,我读到了一个伟大诗人的平凡之处,也从这平凡之处更感到了他的不容易,他的伟大,在那遍地烽火、国破家亡的苦难岁月,一个人能活下去已属不易,而他一边受苦、逃亡,一边忧患天下,还要苦苦锻造诗歌,像收养孤儿一样收养和安顿每一个文字,一个强盛的王朝终于无可挽回地衰落了,而他,骨瘦如柴的他,无家可归的他,却以一行行凝着血泪的文字,打造了一个不朽的诗的王朝。这是一颗诗心对另一颗诗心的深挚观照,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遥思和凭吊。
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是写杜甫在生活艰辛、衣食无着的逃难日子里,他曾沿途采药、替人治病,收点微薄的钱以接济贫苦的生活。看来杜甫是懂医的。采药、制药、看病,他一个人为患者提供的是“一条龙”服务。伟大诗人曾经做过小小的郎中。我又想到,在古代,文、史、哲、医并不截然分家,文人们大多数也许都是懂医道的,中医从哲学得到直接启发,阴阳、虚实、表里等既是古典哲学的范畴,也是中医的基本概念,医书大都写得文采华赡,诗味浓郁,医书,简直是用文学语言写成的.哲学。所以在古代,文人懂医道也许是基本素养,不足为奇,而确确实实亲自上山采药,亲自制药卖药,亲自行医的,并不多见。当我读到杜甫在成都、在甘肃同谷等地卖药行医的叙述,我的确有点感动。
诗或许也是一种药,尤其是古诗,似乎都像古老的中草药。不仅指诗的功能,其对人生创痛的抚摸,对生命孤独的体贴,对受难灵魂的安妥,这大约都是诗的“药效”吧。而且,你打开诗经一直读到唐宋元明清,你不仅嗅到了几千年诗的苦香,也会同时嗅到几千年药的苦香,诗里面所写的那些数不清的植物,有多少本来就是药草啊。诗经里的车前子、木瓜、艾,以及后来诗中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菊、芍药、莲子、灵芝等等,都是清凉平和,消火解毒的良药。有时读到一首咏物抒怀的古诗,其中所写的植物大都是药。这首诗就可以当做药方了。我发现诗人在情怀比较平和、冲淡、宁静时写的诗里,其所写的植物也就是平和、冲淡、苦中带甘的那类,近似于“温补”的那种药。而在孤寂、荒寒的心境下写的诗,其中就多了些古藤、老树、古柏、落叶、残枝,透出一派寒凉、孤弱的苦况,令人感到诗人病得不轻,需要好好“温补”一下。而那些激愤、悲烈的诗,让人感到无论是诗人或者是当时的众生与社会,均已被病苦折磨得太久,寒火已深入血脉,外感风寒,内伤湿滞,表里俱实,阴阳不调,急需去寒解火,综合调理,这就需要良医良药,当然也要病人自己善于自我调养。
诗或许也是一种药,在多数情况下,诗人和他的诗并不能改变社会的命运,甚至诗也并不能改变诗人的命运,或许是诗不如药的地方,但诗是另一种药。至少,诗人在写诗的时候,诗抚慰了他孤寂的灵魂,他笼罩在诗的情绪里,如同病人笼罩在药的气息和烟雾里,在这一刻他得到了天地之灵和万物之气的灌注和补充,随诗降临的精神支持了一个为某种精神活着的人。诗不像药那么及时和有效,但伟大的诗可以穿越时空,进入很多人的灵魂,使之感动并获得滋养。
1998年夏天,我到甘肃成县(即古代同谷县),拜谒了城郊的杜甫祠堂,祠堂依山临河,山仍是当年的山,是杜甫采过药的那座山,只是山上树木已显得稀疏,望着山上的小径,我想象着杜甫当年拖着老迈之躯冒雨上山挖药的情景,他一定是憔悴瘦弱、脸上泛着菜色的,据说当时的同谷县令对杜甫一家逃难流落此地,非但没有给予同情和帮助,相反,这个庸俗浅薄的芝麻小官以地方土皇帝的傲慢,居高临下地冷落和羞辱杜甫,连间小房子也不愿提供,杜甫一家只好栖身于临时搭起的草棚里。杜甫在同谷居住三四个月,就靠每日采药、为当地百姓治病,艰难地维持一家老小清苦的生活。一个食不裹腹、骨瘦如柴的诗人在近于乞讨的艰难日子里,依然孜孜不倦、一字一句地推敲锻打着诗歌的不朽王朝,他在同谷逗留了不长的时间,却写了一百多首咏同谷的诗。我和同行的友人向杜甫雕像深深地鞠躬,并将一杯杯酒祭洒于诗人面前。然后,我在祠堂外的山上,沿着一条小径走到柏树林中,小径上长满了车前草、灯心草、野薄荷、柴胡、前胡等草药,我想,这些药或许都被杜甫当年采过,它们的种子一代代延续下来,我闻到了苦涩芳香的气息,正是杜甫当年闻到过的那种气息。
是的,一千多年了,或者再过几千年几万年,药的气息不会改变,它缭绕人世的疾病和痛苦,它使短暂的人生与无穷的自然久远的历史发生深刻的联系。我采了一枝薄荷夹进随身携带的杜甫诗选里,杜甫采过的药和杜甫写下的诗又在一起了,诗与药见面了,它们彼此呼吸着对方的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