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杜牧诗歌的风格

莉落

诗人杜牧诗歌的风格

  大诗人杜牧的诗风,尚有以嘲戏为特征的幽默风格,未被注意。这种风格表现在怀古咏史诗、咏物诗和感怀诗三类诗作中,这种风格的艺术特点是“反衬”手法的成功运用。

  现存的杜诗公认为可靠的四百一十六首,据笔者的统计,杜牧的嘲戏诗达六十首之多。从创作题材上看,可以分为三类,怀古咏史诗、咏物诗和感怀诗。但其主要特色,则一言以蔽之,曰嘲。其艺术特征,主要是反衬手法的运用。

  一

  杜牧的咏史怀古诗有六十余首,其中幽默风格的有三十首。在这部分诗歌里,他没有像汪遵、周昙、胡曾那样刻意打造六十多首甚至一百五十多首咏史组诗,而是有感而发,因过骊山、华清宫、台城、赤壁、横江馆、隋宫、宫人冢、商山等地而作,内容各别,而口气风格却都是嘲讽调侃。身处末代王朝,他虽然努力进取,仍未得重任。于是借史嘲之以浇块垒,道出许多规律性灼见。

  唐衰败的转折点在于“安史之乱”,而“安史之乱”的根源是因李隆基只图自己享受,朝政交小人把持。所以杜牧有好几首是针对他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没有直写唐玄宗,而是通过飞马传送荔枝等三个侧面,写了李隆基昏庸糊涂,骄纵杨玉环、安禄山,给整个国家带来的巨大灾难。所以《 斋闲览》云:“杜牧《华清宫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支来。’尤 炙人口。”{5}此外,《咏歌圣德远怀天宝因题关亭长句四韵》里说:“广德者强朝万国,用贤无敌是长城。君王若悟治安论,安史何人敢弄兵。”对唐玄宗失于不懂贾谊良策进行了诘责。随感而发,杜牧对大名鼎鼎的春申君、秦始皇、隋炀帝也作了不客气的嘲讽。《春申君》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春申君常年倾囊豢养的三千珠履宾客,可有哪一个为旧主杀凶报仇的?《过骊山作》云:“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也讥秦始皇徒以重兵守险,阿房宫空前壮丽,最终竟因牧童持火寻羊失火烧掉藏椁。《隋苑》云:“红霞一抹广陵春,定子当筵睡脸新。却笑吃亏隋炀帝,破家亡国为谁人。”杨广亡国破家,竟因为贪图“睡脸新”!

  杜牧嘲笑失败者,也嘲笑成功者。在杜牧看来,“魏帝缝囊真戏剧”,“范蠡清尘何寂寞,好风唯属往来商”(《西江怀古》)。风流显赫的陈后主,终落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台城曲二首》)。楚怀王呢?只能被“一笑怀王迹自穷”了(《题武关》)。孙策孙权兄弟创业至东吴八十一州基业,而今安在?“至竟江山谁是主,苔矶空属钓鱼郎!”(《题横江馆》)“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齐安郡晚秋》)夫复何言?最引起人们称誉和争议的是《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尽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宋人许彦周说:“牧之作《赤壁诗》……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6}这种理解显然错误,杜牧有“王佐才也”{7},史谓“宰相李德裕素奇其才”,“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8}。而现实中偏不得重用,于是不免自负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郁不平之气了。诚如沈祖 先生所指出的:“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内。”{9}杜牧是自负文武全才的,所以对以文的方式解决矛盾的商山四皓也用同样方式嘲抑了一番:“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雠。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商山四皓庙一绝》)杜牧说,倘不是周勃率南军左袒灭吕,那么四皓保成的仁弱太子当政恰好会在与吕氏集团争斗中丢了刘家江山。如此,四皓就不是安刘功臣而是灭刘罪人了。

  杜牧对历史上世俗浅薄者同样嘲之。《宫人冢》云:“尽是离宫院中女,苑墙城外冢累累。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老时。”宫女只知歌舞争宠,可曾虑及君王老死后如何?元稹所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宫女通例恐怕没几个能逃脱吧?又作《题桃花夫人庙》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这里虽无对绿珠和息妫的誉斥之词,然而褒贬俱在此中。《瓯北诗话》指出:“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尤得风人之旨耳。”{10}

  二

  由于杜牧怀才不遇,但又旷达自解,所以在平日的感怀诗中有不少自嘲之语。与李白、杜甫比,李白更加狂放,所以几乎没有自嘲;杜甫有不少自嘲,但多呈贫困潦倒、迂阔平实之态。杜牧则既稍具李白之狂,又略有杜甫不遇之自嘲,而并无杜甫潦倒之悲慨。《为人题赠二首》云:“我乏青云称,君无买笑金。虚传南国貌,争奈五陵心。”《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云:“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皆有不得已的自嘲自贬。他自问自己:“使君四十四,两佩左铜鱼。为吏非循吏,论书读底书?”(《春末题池州弄水亭》)用同样的句法,他还多次声称自己是“游人”“闲人”。《宿长庆寺》云:“终日官闲无一事,不妨长醉是游人。”《河湟》云:“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重送绝句》:“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独酌》:“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何谓游?庄子逍遥游是也。何谓闲、闲人?见黜于世,“散”、“废”代称也。杜牧既不是出世人,再三如此自谓,则牢骚不满、自嘲之意甚明。

  为杜牧扬名同时招来批评的《遣怀》,其实也是一首自嘲的戏笔之作。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唐永刚先生说:“‘赢得’二字,调侃之中含有心酸、自嘲和悔恨的感情。这是进一步对‘扬州梦’的否定。”{11}诚为有理,然未能从根本原因上去解释。南宋胡仔记叙当年牛奇章帅维扬,虽知杜牧微服逸游,仍关心理解,直到调离时才以纵逸为戒{12}。如此看来,作者在此诗中虽非自炫,却也并非真心忏悔,之所以如此自曝,是因为仍自负有“真王佐才”、能“栽培教化,翻正治乱”{13}的底气在,基调是苦笑和自信。晚年得病,以“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才属留者十二三”的严谨,自编文集二十卷中未留此诗,也说明杜牧是以一时戏笔态度来看待此诗的。他自己虽自嘲“寂寞怜吾道”、“到骨是风尘”、“还称二千石,于我意何如”,却标榜“依稀似古人”、“遇事知剪裁”,而无“赢得青楼薄幸名”类语言。他真正看重和自豪的,还是注《孙子兵法》而自负“上穷天时,下极人事,无以加也,后当有知之者”{14}以及因“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15}之类的有为之作。我们明白了杜牧的初衷和态度,或许就不会过分强调“这类地主阶级庸俗情趣的典型写照”{16}的一面了。

  杜牧对世俗则间有悻悻嘲讽和调侃相对多一点。如《送隐者一绝》云:“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近市朝的贵人们平日欺霸抢掠,但在人必老死这个造化公道面前还有招吗?《九日》云:“还有玉楼轻薄女,笑他寒燕一双双。”轻薄女不见自己可笑,还要嘲笑燕子虽成双成对却“寒”。末代世风可笑,可见一斑。《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句很有名,表面嘲笑歌妓除了接客卖笑,别的啥也不懂,实斥责听曲者连败兴的亡国曲子也欣赏。

  三

  受李白、韩愈的影响,杜牧也写了一些咏物幽默诗。其内涵,有的是以物拟人、化静为动的幽默情趣;有的是指桑骂槐,嘲戏世俗;还有的只是自嘲。其《忆齐安郡》云:“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欺”、“送”,都是自然现象而故意人为化,颇有调侃喜剧意味。《齐安郡中偶题二首》云:“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雨滴梧叶,无关哀乐,杜牧故意先定性秋雨滴梧是“动哀吟”,然后问,秋声搅心,干卿甚事?!就有了调侃意味。

  有些咏物诗是借物嘲俗的。《 》云:“山阴岂无尔,茧字换群鹅。”很像是在揶揄 只知“清唳”“静眠”“暖戏”,不如白鹅可换黄庭。《鸦》云:“毛欺皇后发,声感楚姬弦。”更像在嘲乌鸦自负色胜皇后黑发,声屈楚姬弹弦,终究一事无成。《鹦鹉》就更明显了:“不念三缄事,世途皆尔曹。”鹦鹉无是非,无真知,只知邀宠应声学舌,满朝文武不都像这个样子吗!《云》之“尽日看云首不回,无心都大似无才。可怜光彩一片玉,万里晴天何处来”,似乎嘲笑云志大才疏。还有一首《云》似是嘲戏轻薄女的:“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暗引宋玉楚王临幸的甘霖典故,骨子里嘲笑此类女子的轻浮。

  还有一些咏物诗似乎是借物自嘲。如《鹤》云:“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碧云行止躁,白鹭性灵粗。终日无群伴,溪边吊影孤。”鹤形美品高,没有云的浮躁与白鹭性灵粗的缺陷,然而形单影只,寡少知音。《紫薇花》更像是在自嘲:“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紫薇花,既无梅之品,又无牡丹之艳,虽然也是“一枝新”,怎能达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境地呢!

  四

  如上所述,杜牧写了许多足成一格的幽默诗。那么这些幽默诗有什么比较一致的艺术特点呢?笔者认为,杜牧虽然“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兵法戎机,平昔尽意”{17},但较少直接道出“一笑怀王迹自穷”、“君王若悟治安论,安史何人敢弄兵”,他经常表现出的艺术特点,除了形象性很强,主题也恰是公众的兴趣关注点外,较常见的`是含蓄的“反衬”的手法来针对所嘲戏调侃对象,从而使得作品既在总体上体现“雄姿英发”风格,又达到“圆快奋急”{18}的境界。细究起来,杜牧的“反衬”可分如下五类。

  第一类,是以影响事件成功的其他因素来反衬所嘲对象的微不足道。如《赤壁》是嘲讽周瑜的,但他没有半句从字面上贬周,而是强调了赤壁之战胜利中东南风的因素,且假设了无东风因素后东吴失败的惨状窘态,这就既不落言筌,又贬嘲意甚明,真可谓巧妙。《题商山四皓庙一绝》手法完全相同,不过末句毕竟微伤直露,所以效果比前者有所不及。第二类,用外在的表面的人物得失、场面冷热反衬所嘲对象的重大失误。

  如《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中,以贵妃荔枝、新丰歌舞、探使受骗和安禄山反叛等事,反衬了李隆基的愚蠢昏庸;但诗中场面细节描写隐含着与严重后果的鲜明对照,就格外耐人寻味。第三类,用如今的空寂虚无来反衬所嘲对象昔日的红火表象的毫无价值。《过勤政楼》强调紫苔得意,以反衬象征唐明皇的衰败。《西江怀古》以往来客商尽享江上风光,来衬托范蠡当年的功业商绩全是虚无。《题横江馆》等诗亦然。第四类,用古人、自然界成功或教训来反衬所嘲对象的愚蠢低档。例如以贾谊《治安策》的远见卓识反衬唐玄宗的昏聩;用“苑墙城外冢累累”,“不识君王到老时”来显示一心往上爬的宫女的浅薄;用唱《后庭花》而不知其亡国曲来写歌女与听众的无知。第五类,以希望与结果的相悖反衬所嘲对象的尴尬。譬如《遣怀》的“道泰时还泰,时来命不来”,《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感叹“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还有《遣怀》《紫薇花》等诗,皆可为例证。

  综上所述,杜牧幽默诗不仅内容上一如其人,反映了报国的激切,忧国的深沉,深为可取;嘲戏世俗,旷达自嘲,调侃友爱,为历代所理解和欣赏;而且在艺术上也出手不凡,寄托深幽,反衬曲婉,耐人寻味,构成了杜牧诗歌成就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所谓“杜牧之诗风调高华,片言不俗,有类新及第少年,略无少退藏处,固难成一唱而三叹也”{19}之说,虽不无道理,终究有以偏概全之憾。作为清代正统儒家诗教重镇沈德潜,一面自信地判李商隐“薛王沉醉寿王醒”为“轻薄诗之派也”{20};一面又大惑不解地提问道:“牧之绝句,远韵远神。然如《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近轻薄少年语,而诗家盛称之,何也?”{21}实际上是对幽默风格的诗歌评价不能自圆其说。本文对此略有阐发,不知方家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