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和近
顾城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一九八O年六月
(注:这就是顾城写于1980年6月的一首小诗。顾城就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坛出现的一个著名诗歌流派——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这一类诗歌,从形式上看追求整体象征,其意象多具有不透明性和多义性;从内容上看追求自我价值,常有对历史、传统的批判意识和忧患意识。整体上朦胧诗正因为其意象本身的不透明性及组合时的片段性,而产生众多空白点和不确定性,也给读者预留了众多的想象的空间和思考余地,让人常读常新。它以平凡简单的意象,朴实平易的语言,简短的诗行结构,给读者展现出最大的想象空间,赋予诗歌以无限的张力。)
在我看来,这确实就是一首表现爱情的诗,却又不单单就是写爱情的,更蕴含了诗人强烈的精神寄托和追求。下面就具体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解读此诗:
一、单纯而复杂的特殊感情:
从诗行建构来看,顾城这首《远和近》,仅两节6行24个字,如此短小的篇幅中,“你”字却独占一行,这不得不引起人的注意,从而起到了突出强调的作用。“我觉得”也独占一行,在形式上与第一行“你”呈现一种呼应,同时暗示了“我”的一切内心活动和感觉都就是以“你”为中心的,“我”从你的动作和飘忽的眼神中读出了“你”的内心。
上节主要客观描述“你”的举动,展示的就是“你”的世界,就是自由自在的世界;下节主要描述“我”对“你”的举动的内心感受,就是完全自主的、“我”的世界,也可以说就是“我”对“你”的世界的一种主观介入。而诗的基本功能就是“主情”、“言志”,因而很明显,下节才就是诗歌的重点。整体来看,“你”的举动就是通过“我”的眼睛才得以展示出来的,就是“我”的.看赋予了“你”在这首诗里的所有举动。这一方面表现了我对你一举一动、一点一滴的在乎,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我对自己内心感受的尊重。试想如果就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我”能如此在乎吗?因而说这就是一首表达恋情的诗,充斥于其中的感情既单纯又复杂。
二、两种距离的悖反:
在这首诗中,远与近既就是物理距离,也就是心理距离,物理距离可以衡量,具有固定性,而心理距离确实模糊的,不可度量的,作者把这两种不同性质,也不可比较的两种距离放到一起做比较,这本身就就是一种荒谬,一种悖反。然而这也正就是诗意的体现之处,因为诗意往往就是从违背常理的地方开始。这种悖反的另一表现就是,这远与近的对比对象“我”和“云”就是异质的,不对等的,“我”就是客观存在的、实实在在的人,而“云”就是飘渺的、虚幻的自然物。
按常理,“你”与“云”的距离当然要比与“我”的距离远,然而“你”却让“我”觉得“你”与“我”的距离更远,这就是物理感觉与心理距离的一种偷换。“你”面对“我”就是那么的神秘莫测,让我捉摸不透;而当面对“云”,面对自然时确实那么的坦露无疑,感觉“你”“我”间永远都有一道无形的隔膜,阻隔着我们心灵的交流。
全诗重复运用了两个副词,“一会”的重复使用表现出你眼神的飘忽不定,似躲闪,又似刻意;“很”包含越来越的意思,重复使用则使得距离的差异感更强烈,也更清晰,带给诗无穷的余韵。
三、灵与肉的永恒冲突
用意象抒情诗现代诗的一种传统,在这首诗中,“云”就是中心意象,就是诗眼,它象征着别处的、梦幻的生活;“我”象征着现实真切的生活。而人总会对现实心存不满,认为美好的永远都在远处。就像诗中的“我”和“云”,象征着现实与理想,此岸与彼岸、物质与精神的冲突。
歌德说过,每个人都有两种精神:一个沉溺在爱欲之中,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面,另一个则猛烈地要离去尘面,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灵与肉的冲突时诗歌中一个永恒的母题,因而在这首诗歌中,可以说“你”看“云”实际就是在看自己内心的某种幻想,而“我”却就是在看你的举动,所以“我”就是在看“你”看云,所以事实上“你”就就是我内心的某种幻想,“你”就像一个还没有受到任何世俗污染的纯人、真人,就是我永远的梦幻和追求。
综上,这首诗就是一首表现爱情的诗,但又不单单就是表现爱情,还蕴藏着作者一种精神的追求和向往,揭示出人世间一个永恒不变的矛盾冲突,即灵与肉的冲突和对立。
眼睛给我们以看的功能,而看什么与怎样看却因人而异,各不相同。诗中的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看云和看人实际上就是在云与人之间进行选择,择其美者而爱之。诗中的你,令“我觉得”:看人时很远,看云时很近,冰清玉洁与云为伴,与大自然相亲和。诗中的你——这一高洁而又飘逸的抒情形象,既具有优美的人格力量,也寄托着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追求。被称为“童话诗人”的顾城,以一种柔弱的孩子气深爱着大自然中那一切难以言说,超然、神秘而又永恒、无穷的美。看人时很远,看云时很近,这正就是诗人这种美学趣味的表证。这虽就是一首现代诗,但其中的精神内涵,却承继着我国传统的诗心与文心:天人合一,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大自然的无限中逍遥有限的人生,寄情于山水天地之间,遨游于长空飞云之时,从而获得精神的长驻与永恒。
人们的眼睛可以熟视无睹,视而不见;也可以极目无穷,见人所未见。“看不见林中的庙宇,看得见溪边的和尚;看不见路边的酒店,看得见林梢的酒旌;看不见赶路的行人,看得见待渡的小船”(见王朝闻《欣赏、“再创造”》)。乐山乐水,见智见仁,有所视才有所不视,有所弃才有所取。诗人的所取、所求、所亲、所近,无不凝结着诗人的卓识,诗人的灵视。这首诗正就是用远和近警示着这样一个道理:追求美的人,即使美在天边,也并不觉其遥远;对美无所用心之人,即使生活在美的故乡,照样会迷失求美的本性*。关键在于我们就是否在寻觅,就是否在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