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两句点名时间地点,“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这篇小品写于明亡(1644年)后,作者大概五十岁(1647年),《陶庵梦忆》序中写道“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崇祯五年”是1632年,张岱35岁。《梦忆》是张岱不愿忘记的甜美梦想和回忆,凡是时间都沿用明朝年号,从“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到“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国家的巨变,人生的跌宕,不变的时间流露出他对故国家园深深的怀念。“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此处的“绝”字让我们不禁想到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个声,一个行,都凸显大雪后的万籁俱静。“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晚上八点多,我划着一小舟,穿着皮袍,带着炉火,独自去湖心亭看雪。此处的“独”是心境与精神的孤高特立,是中国文人“独善”的一种情怀。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李白“独坐敬亭山”,王维“独坐幽篁里”,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等等无不体现逆境中坚守高洁的品质和自信。接着写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读到这句我不由想起一首《咏雪》“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是唐代有个叫张打油写的,名垂千古,开创打油诗先河。“雾凇”俗称树挂,需要特殊的气候才能产生,不是随便就可遇到,我有个朋友元旦专程前往吉林松花江看雾凇,但因为当时气候条件未形成,很遗憾。
张岱西湖边有别墅,估计和咱们去江滨公园那样随意,看到雾凇并不稀奇。冰花雾气一片弥漫,天和云和山和水,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我也学诗写诗,最忌讳诗句中重复字词,而这一连三个“与”却将万物浑然写到极致,怎不叹服。“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在这空阔广袤的雪中,堤只是一痕,亭只剩一点,舟则是一片叶,而人呢,只不过如米两三粒罢了。这几个量词精妙无可替代,不禁拍案叫绝。苏轼有“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辛弃疾有“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我想“两三粒”不仅表达了作者身处乱世的无助微贱;也表现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谐共处;我比较乐观,总感觉作者还有一种顽强豁达,生命虽短暂,人固然渺小,但也能创造价值“以流传后世”。
都说西湖四时风光都不尽相同,我不常去西湖,却也曾欣赏过西湖春夏秋三季的湖光山水,唯独没有在冬天驻足欣赏一番银装素裹下的西湖。幸而我们还有文学,在诗词散文游记里,永远保存着西湖那一时的那抹剪影。绘画和摄影给我们带来的是直接的视觉上的冲击,而文学则给我们铺开想象的画卷,细细品读就仿若置身于彼端,时空的间隔在优秀的文学作品前往往不复存在。
杭州不常下雪,即使下雪也没有大雪纷飞,即使万里雪飘也不会冰冻三尺。初读《湖心亭看雪》是在初中,那时就觉得只这短短百来字,读完之后却像饮了一口冰水,没有齿颊留香,也不会绕梁三日,但就是让你觉得心肝肺腑头脑一阵爽利。当时弄不清这是什么原因,说是因为文字的缘故吧,这文字也白描淡彩得出奇,说是情景的震撼吧,这景色也没有多么难得一见。后来我时常想起“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样的冬湖景致。寥寥数字,水墨画似的西湖冬夜雪景跃然纸上。每个字都好似随意提笔挥就,仔细推敲之下又每个字都无法替代。一字即是一笔丹青,山水云浑然一体,写意山水;痕堤点亭芥舟粒人,因意成象。读之让人不禁感觉此中有画境,人在画中游。
文字是没有情感的,文字只表达情感和响应情感。可张岱这短小精悍的小品文,把崇祯五年的西湖雪景带到了今日,把更定后的雪意带到了今时。西湖不大,西湖只是一个湖,远远不及黄河的奔腾汹涌,也无法比拟长江的源远流长。正是置身于这样平静无波的西湖之中,在空无一人的天地山水间,才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孤寂。这不仅仅是一种孤独,更像是糅杂了多种情绪的悲凉茫然之后仿若梦境一般的虚无和空旷。你在空无一人的湖中央,四周是积雪反射的灰白的光,没有人声没有鸟叫,这感觉不是我在看雪,而是湖在看我。在这灰白的梦境一般的景色里,亭中竟还有两人对坐,乍然欣喜。张岱原是不善饮的人,还痛饮了三大白,美景常在,良友难求,知我者更少。
《湖心亭看雪》是《陶庵梦忆》中卷三的一篇小品文,而《陶庵梦忆》是张岱晚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想其生平,俱成一梦后写就的。那是张岱在黄金时代所经历的,回忆之人却已历经蹉跎,人生如梦的虚无缥缈和世事无定的悲欢离合伴随着回忆,用极繁华的文字写下极悲凉的人生。《陶庵梦忆》序里不止一次提到梦,《自为墓志铭》中也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那两句“皆成梦幻”和“真如隔世”,道不尽多少心酸冷暖。回忆之人往往拥有第三视角,从上头俯瞰曾经赏过的景遇到的人,更添了一层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冷清与酸涩。
李宗泽《一个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里说“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至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张岱早些年尝过世间大多数美好,独爱西湖,后又经历过人世中大多数苦难,梦忆西湖。但再热闹的戏还是会落幕,再辉煌的时代还是会终结,再绚烂的人生也终归于平庸。怪不得许多人总是把张岱和贾宝玉联系起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这样一个带着纨绔子弟玩世不恭习气的文人笔下的西湖,多了一点平静下暗藏的涌流和迟来的一声喟叹。
我更愿意说张岱是一个痴人,他好玩好闹,却几乎精通晚明所有艺术门类;他的所爱太多,显得太不在乎;他的烦恼不多,却和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他好热闹也好人群,却在无人雪夜去西湖在人走后去赏月。张岱是一个有意思的普通人,留下的也是不那么磅礴的踽踽独行的遗憾。
从初读《湖心亭看雪》以来,我就一直想着寻一个冬天的雪夜去西湖走一趟,这是一个不大却期待已久的愿望。相信有许多人都会想象在无人的雪夜感受西湖的空寂,在月满的夏夜酣睡于十里荷花中。可惜的.是无论哪个季节,无论哪一天哪一刻,西湖边、游船里总是有不尽的人来了又走。游人不绝,西湖也不静,那样人鸟声俱绝的西湖夜景,恐怕也是难得再见了。《西湖七月半》中“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如今是西湖某月某日,一无可看,止可看看某月某日之人了。我也曾试图在西湖边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中分辨出这五类人,但没有多大发现。来西湖的人太多了,来人或是拿手机相机咔嚓咔嚓拍照,或是随人流很快得来又快快得走,停下来的也被人群挤得不知所措。爱附庸风雅的人都爱来西湖,假装自己孤独的人也爱西湖,西湖往往都能满足一个人对历史的追求和对美的享受。
西湖是自然赐予的,西湖的美是文人发现与传播的,可以说人在西湖的历史里占了极大比例,无论是对西湖的整治还是对西湖美的吟咏,都是一代代人努力和欣赏的结果。但是如今西湖景区里密密麻麻的游人,到底还是给西湖的景致打了很大的折扣,再难有“人鸟声俱绝”的时刻了。
不管怎么说,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张岱还是那个怕梦又怕醒的张岱。张岱笔下的西湖之美,值得我们去好好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