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的创作观
文学上有些道理讲不出来,一讲出来就错了。
在我看来,文学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潜质,区别只在于这种潜质的大或者小,而后天环境和修养的优劣决定他的成就。
我曾经到过一个地方,见院子里有一堆土,那堆土实际上就是翻修房子时拆下来的旧墙,在院子堆着还没有搬出去。但下了一场雨以后,这墙上长出了许多嫩芽,一开始这些嫩芽的形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颜色,都长了两个像豆瓣一样的叶瓣。当这些嫩芽长到四指高的时候,才能分辨出哪些是菜芽、哪些是树芽,当时就感觉有时生命是特别高贵的,但有时又是很卑微的,只要有一点土、有一点雨水就长起来了。而且生命在一开始都是一样的。长起来以后树苗子肯定就长大了,而菜苗子和麦苗子肯定就长得矮小,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悟出了,任何东西都取决于品种,拿现在来说或者就是基因。即使是那堆树苗子我当时也很悲哀,树苗子长到这堆土上,没有想到这堆土很快就搬走了。所以说这个树要长起来一方面要取决于它的品种,一方面要取决于环境。当时我就想到很多,文学方面也是这样
我原来带过研究生,我给研究生讲文学的时候,一般不讲具体的东西,只讲大概的东西,比如怎么扩大自己的思维,怎么产生自己对世界的一些看法,怎样建立自己的文学观,怎样重新改造或者重新建设自己的文学观等,基本是从这些方面讲。我觉得那是宏大的东西,是整个来把握的。但是到这儿来讲吧就特别为难,因为在座的都是搞创作的,都是陕西目前写得好的作家,大家至少都有五六年、十来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有些话就不好说。文学上有些道理本来也讲不出来,而且一讲出来就错了。
就像我经常给人说的怎样走路一样,其实人呀,只要是人,生下来几个月以后呢,他自己就慢慢会走路了,如果给他讲怎么迈出左腿的时候,再迈出右胳膊,然后再把左腿收回右胳膊收回,再把右腿迈出去左胳膊出去,三说两说他就不会走路了。创作严格来讲是最没有辅导性的。
我一直认为写作基本上是一个作家给一部分人写的,你一个人写作不可能让大家都来认可,那是不可能的。川菜吧,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粤菜吧,也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他只给一部分人来负责,所以说各人的路数不一样、套路不一样,或者说品种不一样,我谈的不一定你能体会得了,你谈的不一定我能体会得了,所以我想这是讲文学时一个很为难的东西。
但是今天来了,我就讲一些我曾经在创作中感觉到困惑并在之后产生的一些体会吧。把这些体会讲出来,不一定讲得正确,因为这只是根据我的情况自己体会出的一些东西。
搞创作的无非面临两件事情: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
我不想说文学观,不想说对世界的看法、对生命的看法,或者对目前社会怎么把握,咱都不说那些,我只谈搞创作的人经常面临的、起码是我以前在创作实践中自己摸索过来的、曾经搞不懂而琢磨过的一些事情,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的问题。
关于“写什么”我大概从三个方面说一下:一是观念和认识;二是题材;三是内容。
每个人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看了某一部作品产生了自己写作的欲望,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起码我是这样。随后在漫长的写作中,开始时一般只关注自己或自己周围作家的作品,这种情况也是特别正常的,但是如果写得久了、写得时间长了,特别是有了一定成绩以后,你才会发现文学的坐标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一个省有一个省的坐标,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坐标,国际有国际的坐标,你才明白写作并不那么容易。
前几天马尔克斯去世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这些世界级的大作家,不管乔伊斯啊、福克纳啊、马尔克斯啊、卡夫卡啊等这些人,他们一直在给文学开路子,在改变文学的方向。一样都是搞文学的,这些人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作为我们这些小喽啰们应反思咱们又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文学其实最后比的是一种能量,比的是人的能量。尤其是与这些大作家、巨匠们比起来,你才能明确文学到底是咋回事,这些人都是文学的栋梁之才,就像盖房子必须有四个柱子几个梁,这些人都是起这个作用的。
盖房子需要砖瓦泥土,咱现在搞创作基本上就是充当了这个砖瓦泥土的角色。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思考人家这些大师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人家都写的啥东西?人家怎么思考的能把路子开通?人家在琢磨啥东西?人家作品是怎么写的?起码要有这种想法。
我说这个意思是写作一定要扩大思维,要明白文学是什么。作为你个人来讲,你要的是什么,能要到什么,这个方面起码心里要有个把握,当然好多人也问到过这个问题。
我年轻的时候也产生过一种疑惑,起码说我对文学也比较热爱,但最后能不能成功(当时我所谓的成功,在我心目中就是出几本书就算成功了。这成功和幸福指数一样,当然是根据个人来定的)?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请教过好多编辑,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你能写下去或者写不下去。后来我有一种想法,就是能不能把事情搞成,自己应该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咱吃一碗饭一样,到谁家去,人家给你盛了一大碗饭,你肯定能感觉出自己能不能把它吃完,能吃完就把它端起来,吃不掉就拿过来赶紧先拨出去一点,只有那傻子本来只能吃半碗却端起来就吃,结果剩下半碗。事情能不能干成自己都有个感觉,自己对自己都有个把握。
刚才说那些个大作家,意思就是说在写作中要扩大自己的思维,明确文学到底是啥东西。这里边当然也牵扯到我刚才说的,你对整个世界是什么看法?你对这个社会是什么看法?你对人的生命是怎么体会的?这方面你起码得有自己的一些观念。起码作为创作的人来讲,你应该明白那到底是咋回事,然后在这个基础上你才能建立自己的文学观,而建立文学观了以后你就会明白:我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能要到什么。
我见过好多人太自信,觉得天下就是他的,觉得天下他写得最好,有的人是骨子里真诚地觉得自己了不起,五百年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文章写得最好,是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自信,那其实还可爱得很;但有的就是偏执型的,老觉得自己写的是天下最好的小说,自己是最好的诗人,谁也批评不得,这方面我觉得要不得。你的文学观是什么、你要什么、你到底能要到什么?这方面要琢磨,这样才能按照你的才能、你的条件,朝你的目标去奋斗。
题材的选择是兴趣和能力的表现。比如说我要写啥东西,我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为什么写这篇散文,为什么对这个题材、这个内容感兴趣呢?题材的选择也就是你的兴趣和能力的表现,各人是不同的。作家能量小的时候得找题材,就看哪些题材好、哪些题材有意思、哪些题材适应我写,而哪些我写不了;一个作家如果能量大了的时候,题材就会找他,这就是常常所说的作家的使命感、责任感,这是对题材的一个态度问题。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经历?反正我在搞创作的时候,三四十岁的时候常常感觉没啥要写,不知道该写些啥东西,有些东西想想觉得没有啥意思就撂过去了。我也为此而与许多朋友交流探讨,一般我不喜欢和文学圈里的人交流。我的创作在美术方面借鉴的特别多,我的文学观念基本上是从美术开始的。当时我去了解一些画家朋友,他们是专业画家,一天到黑吃了饭就是画画。我说你们有没有没啥画的时候?他说常常觉得没啥画,不知道画啥东西,但是只能每天拿着笔画。我也采访过一些画家,他说常画常不新。
常常觉得自己没啥要写的,好像看这个现实世界、看这个生活吧,就像狗看星星一灿明,不知道该写啥东西。我后来明白这种状况就叫做没感觉,没感觉就得歇下来等着灵感来。创作灵感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它要不来就不来,它要来的话你就坐着等它就来了,你用不着干别的。就像我平常搞些收藏,就经常遇到这情况。现在收藏一个这样图案的罐子,或者一个什么东西,过段时间另一个相应的就自然来了。一旦感觉没啥写我就不写了,随便干啥去,就等待着灵感。但实际情况是周围的一些朋友(包括我年轻的时候)没啥写还得写。
在选材的时候,不要写你曾经看到的、经过的,或者听别人讲的多么精彩的一个故事,不要相信那个,不要依靠那个东西。一定要琢磨,不要以为,这个故事多有意思,突然把你兴趣勾起来了你就去写,起码出现这个情况的时候,一定要琢磨,这个故事有没有意义。
你在写一个人的故事和命运的时候,他个人的命运与历史、与社会发展过程中交叉的地方的那一段故事,或者个人的命运和社会的命运、时代的命运在某一点投合、交接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这个点,这样的个人命运,也就是时代的命运,是社会的命运,写出来就是个人的、历史的、社会的。一定要学会抓住这个交接点,这样写出来的.故事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这就像一朵花一样,这花是你种的,你种在路边的地上,它可以说属于你个人,但也超乎个人,因为你能闻到这个花的芳香的同时,每一个路过这朵花的路人也能闻到这朵花的芬芳。选材一定要选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是超乎你的,是人人的。这就比如几十个人一起去旅游,中午十二点你肚子饿了给司机提出去吃饭,同行的人也都饿了也想去吃饭,你的饥饿感就是大家的饥饿感,你的提议就得到大家的响应了,如果在中午十点钟你提出去吃饭,我估计没有人响应你。所以你的题材一定要是你个人的、又超乎你个人的,要是大家的,是这个社会的,一定要找那个结点,选材一定要注意这个东西。
“同感”在选材的过程中是特别重要的,而在选材中能选择出这种具有同感的题材,就需要你十分关注这个社会,把好多事情要往大里看,如果事情特别大,你看不清的时候,又可以往小来看。把国际上的事情当你村里的事情来看,把国家的事情当你的家事来看,看问题要从整体来看。逐渐建立你对这个社会的敏感性,能找到它发展的趋势。如果你对社会一直特别关注,对它有了一种敏感度以后,它的发展趋势你就相对有一定的把握了。能把握住这些发展的趋向以后,你的作品肯定有一定的前瞻性。这种意识久而久之成习惯了,提取素材、抓取题材、观察问题的时候你肯定就能找到那些东西。就好比你是个钉鞋的,走到哪儿你都关注人的鞋、人的脚底下,你是个理发的你肯定就只看头,警察来了肯定就只查警察需要的那些东西。一旦有这种意识以后,你在现实生活中就很容易发现你需要的东西,你就会知道哪些东西有同感性,哪些东西没有同感性。
你如果变成一个磁铁,螺丝帽儿啊、螺丝钉啊、铁丝棍儿啊都往你身边来,你不是个磁铁的时候你什么也摸不到。但是对磁铁来讲,木头啊、石头啊对它就没有吸引力。所以说,如果你的题材具有同感性,你的作品就会引起共鸣。如果你的作品中的一个家族、一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社会的命运相契合了,你才可能写出大的作品。(而栋梁式的人物,像前面说的那些大人物、大作家,那些情况是另当别论的。我一直认为那些人,不光是文学界,包括在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的那些大人物,他们生来的任务就是开宗立派的,是来当柱子的,是上天派下来指导人类的。他们取得的成就不可思议,你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
从某种角度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它的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就是生活——记忆的那些生活。那么就是说你写生活也就是写关系,因为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时写的就是生活,而生活本身就是关系的,所以说你就是写关系的,写人和自然的关系,写人和物的关系,写人和人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你要生活得好就要处理好关系,尤其在中国。中国的文化就是关系文化,任何东西如果没有关系就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活得更自在。
有哲人讲过,生活的艺术没有记忆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为艺术来看它里面没有记忆,因为记忆有分辨,能把东西记下来肯定是有了分辨了的,有分辨就有了你和我的对立。如果在现实生活中以记忆来处理,比如我和领导的关系,这个领导原来我有记忆他和我是一块儿长大的,他当时的学习还不如我,为什么他先当了领导了?有了这个记忆,以后肯定就处理不好这个关系了。生活中不需要记忆,生活中我就要对领导讨好一点,起码要顺服一点,这就先要消除他以前和我是同学的记忆。
在现实生活中,你如果以记忆来处理一些问题,那么就难以做人。这就是说文学是记忆的,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你有你的观点,我有我的观点,你有你的价值观,我有我的价值观。记忆里经常就是“这一个”和“那一个”,有你、我、他的区分。而生活的艺术它要求不要这些东西,有些关系为啥是“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这就是关系之说。
但是因为文学本身就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则是关系,你就得写出这种关系。现在强调深入生活,深入生活其实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那就需要细节,没有细节一切就等于零、一切归于零,而细节则在于自己在现实中去观察。
比如说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构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其实这一切都是人以应该如此或应该不如此而下结论的,它采取了接纳或不接纳、抗拒或不抗拒这种情况。实际上从上天造人来看,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但人不是造物主也不是上帝,人就是芸芸众生,他的生死离别、喜怒哀乐表现得特别复杂,细节的观察就是在这种世界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人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表面的,也是人共有的一种意识(当然这个话是用笔写的,还没能还原出例子表达出来)。实际上现实生活表现出来的比任何东西都丰富得多特别得多,从各个方面来讲它都是合理的。这种独特性,表面上看是每个人的区别,实际上是共有的一些东西,只是表现的方面、时机、空间、时空不一样。
我写东西都是写我以前发生过的,是我起码经历过、听说过、体验过、了解过、采访过的一些事情,可以说全部都是我记忆的一些东西。而这些记忆又是生活,生活是啥呢,生活就是关系。你所谓的表现生活,那就把关系写清,在作品中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人文关系等各种关系写清、写丰富,自然就啥都有了。要写得生动形象就是靠细节,细节要凭自己来观察,把握这个就对了。
我经常强调生活的意义、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啥是生活?我这阵儿也不知道啥是深入生活,而且现在好多人也反感提到这个问题。原来说深入生活就是到工农兵里边去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我后来理解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就是一些知识性的东西。知识性的东西用笔可以记下,细节我就不用笔来记,我用脑子来记,脑子记下来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用笔记下来的东西都是知识性的东西。知识性的东西写的时候随时都可套用,而细节则完全在脑子里。
至于说故事,我觉得任何人都会编故事,现在没有人不会编故事。你可以坐在房子里随便编故事,如果你有细节,你的故事再编,别人都说是真实的。如果你没有细节,你哪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别人也都说你是胡编造的,这就是生活气息。生活气息,其实是那些细节性的东西,而细节又表现在关系里面。把关系这纲领提起来,再填充好多东西,这样你一旦写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你就笔下啥都来了。
关于“写什么”,我主要谈了“题材”和“内容”这两点。我觉得这两点,起码在我创作过程中,原来老是迷惑不清,还不好向人请教,请教的话,人家会嘲笑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所以,这些东西,都是我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自己琢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