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过年
老舍,中国小说家、剧作家。生于1899年,卒于1966年。
我这里所说的老舍过年是指老舍先生50岁以后的过年。
过年之前,腊月是最忙的,有严格的日程。 最早的准备是“腊八蒜”。喝腊八粥那一天,要开始泡腊八蒜。北方人吃饺子要蘸醋,就蒜瓣。而泡腊八蒜可以一举两得,得到有蒜味的醋和有醋味的蒜,都是佐食饺子的好配料。腊八蒜泡到过年时,蒜瓣的颜色会由白色变成翡翠色,极其可爱,真是色、香、味俱佳。腊八蒜似乎从来没有卖的,总是自制。父亲在喝腊八粥的时候,总是惦记着泡腊八蒜,此刻掀开了过年的序幕。
翡翠色的腊八蒜便是一种标志,小小的标志,那是生活的乐趣。
腊月二十三是“糖瓜祭灶”的日子,又称过小年,宛如过年的预演。这一天对父亲来说是有双重意义的,腊月廿三是他的生日,特别好记,看见卖糖瓜的,便想起他的生日。他总要买好些糖瓜分给孩子,甚至分给大人。有一年他上天桥去看戏,还走上后台去看望演员,由兜儿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大家,一人分一个糖瓜,说:“灶王爷上天的时候正是我落生的时候,吃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演员们瞧瞧手里的糖瓜,再瞧瞧这位小老头,觉得非常可乐。
过完“小年”,父亲便全家总动员进行大扫除。按北京的风俗,这是一年一度的“扫棚”,总要严格按日程如期举行。此种年根底下进行的大扫除,按父亲的要求,往往是相当彻底的,远远超过“扫棚”的范围。书架子上的书要一本一本地取下来,一本一本地传到室外,大家排成一行,一手递一手,按顺序取下码好,以便再按顺序复归原位。书取空之后,用湿手巾擦除书架上的灰尘,包括书架顶灰。这种严格而又愉快的扫除活动,年复一年地进行,每进行一次,都会给所有家庭成员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把它当成一种传统,这也是过年的一部分内容。
蒸馒头也有固定的日子。年前打扫完,就该蒸馒头和做年菜了。北京人讲究大年初一到初五家里不动刀、不动剪,以免“破”了什么,不圆满。要维持这种民间禁忌,就得在年前做出一批馒头和菜来,到吃的时候,温一温就能开饭。父亲很欣赏这个风俗,不过,他是从“解放妇女”的角度出发的,为的是让忙了一年的妇女们到过年的时候也歇一歇,玩一玩,包括家中的老保姆。跟随母亲多年的`陈妈是山东人,她的山东馒头历来做得又大又发。父亲曾和她开玩笑,说她蒸的包子,吃一口咬不着馅,再吃一口就“过去了”,形容她发的面极“暄”,比重小而体积大。所以,大白馒头成了我家的特产,永远货源充足。年菜里的“保留节目”是“芥末墩儿”、“豆儿酱”、“小酥鱼”和“二冬”(冬笋和冬菇),其中最地道、最好吃和最闻名的要数“芥末墩儿”,因此,每年都要做两大盆。父亲总是让母亲亲自操作,认为她是久经考验的,做出的“芥末墩儿”又脆又酸又甜还又凉,清爽可口,味道特别好。
父亲平时很忙,就是到了晚年,也每天伏案写作。他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日,除了偶尔打打牌,和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也很少。可是,他知道,过年首先是孩子们的节日,便想办法和孩子们一起玩玩。过年吃饭的时候,他喝一点黄酒,和我们来“杠子、鸡、虫”或“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喝酒。
酒足饭饱,父亲把我们聚在一起,然后由他的书房兼卧室抱出一沓红纸条,上面是他“创作”的谜语,让我们把它们挂在铁丝上,谁猜中了都有奖励。他的谜语有两大特点:一是谜面都挺可乐,充满了“老舍式”的幽默。二是都特容易猜,一点儿也不难。像:“杨八郎”――“多哥”:“盼冬天”――“希腊”;“丰收”――“喀麦隆”:“今天”――“日本”。他的奖品也特别,大多是自造的。譬如自己写的一幅字、一首诗,或者,干脆三颗大蜜枣。
父亲有一句“格言”:自己包的饺子最好吃。这也是祖母留下来的“家训”。他小的时候。常常羡慕别人家过年请了两座小塔一般的蜜供,或者向祖母报告,谁家又杀了一口大肥猪。祖母总是摸着他的头对他说:“过年的时候,咱们自己包饺子吃,虽然咱们的饺子肉少,菜多,可是,自己包的饺子最好吃啊!”
到他自己有了家,甚至到了他的晚年,他都奉行这一信条:自己包的饺子最好吃。他的“腊八蒜”,他的大扫除,他的“芥末墩儿”,他的谜语,也都是一种“自己包的饺子”。
(选自《北方经济时报》)
解 读:
无论是《茶馆》《龙须沟》《骆驼祥子》还是《四世同堂》,翻开老舍先生的作品,我们就仿佛穿行在老北京的胡同里,走进了老北京的四合院。看了舒乙先生这篇回忆文章,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一切。
一个出生在腊月廿三的北京人,被老北京的文化、风俗深深地浸润着,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种文化充满热爱,无比崇敬,所以,他笔下才能写出有滋有味的北京人的生活。读过这篇文章,我发现,守着“老礼儿”过日子竟是那么富诗意,那么有情趣的一件事情。
“他的‘腊八蒜’,他的大扫除,他的‘芥末墩儿’,他的谜语,也都是一种‘自己包的饺子’”。他的那些煌煌巨著,更是“他自己包的”伟大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