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英国
老舍 1924 年秋赴英国时,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成为一名作家,那时他已27 岁,连一名文学青年都算不上。一年后,一部令人捧腹的《老张的哲学》使他蜚声中国文坛,之后他又连续推出《赵子曰》、《二马》,到 1929 年秋回国时,老舍已是三部畅销长篇小说的作者,未来的文学事业由此奠定。
英国成就了作为作家的老舍。然而,英国留给老舍的,却是深深的寂寞。贫寒的家境,名义上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讲师而实质上廉价“打工仔”的身份,决定了这种寂寞。正是这种寂寞,促使老舍以写作自娱,玩起看家绝活——幽默,从而催生出作家的老舍,也锁定了老舍看英国的眼光。后来在《英国人》一文中,老舍对英国人的臭毛病,诸如排外、傲慢、偏见、保守作了犀利的调侃和抨击,明眼人从中却可以读出苦涩和辛酸,老舍看英国的眼光中显然多了些什么,也少了些什么。这种压抑之情在老舍旅英时代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二马》中得到总释放。从艺术上看,这是一部失败之作,正如老舍自我评价的那样 :“《二马》除了在文字上是没有多大的成功的。它缺乏文艺的伟大与永久性,至好也不过是一种还不讨厌的报章文学而已。对于英国人,我连半个有人性的也没有写出来。”显然,这次失败与老舍与英国社会的隔膜有极大关系。
追究起来,老舍与英国的隔膜,更有深层的心理原因。众所周知,老舍的父亲舒永寿死于洋鬼子之手 :1900 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舒永寿作为满洲八旗“正红旗”的一名下级旗兵在保卫皇城的巷战中牺牲,当时老舍尚在襁褓中。洋鬼子的罪恶通过母亲的反复讲述嵌进老舍的童年记忆,老舍后来说:“在我童年时期,我几乎不需要听什么吞吃孩子的恶魔等故事。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直接与我们一家人有关的事实。”杀父之仇对老舍一生影响至深,潜在地制约着他对西方文明的看法。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老舍后来居然入了洋教! 1921 年老舍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英语夜校学英语,结识了刚从英国回国的神学院毕业生宝广林,加入了他组织的“率真会”和“青年服务部”,并经常参加聚会。这期间,老舍受到基督教博爱主义的感化,于 1922 年正式接受洗礼,成了一名基督教徒。以此为契机,老舍得以结识在燕京大学教书的英国传教士伊文思教授,伊文思看好老舍一口纯正地道的北京官话和教师的经历,当然还有基督教徒的身份,推荐他当上了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华语讲师,连老舍赴英国的船票,都是由伦敦传教会提供的。关于老舍加入基督教一事,合理的解释应当是 :形式上的入教并不等于精神上真正的皈依,仅仅说明着老舍也是一个现实的人。在那个“全盘西化”甚嚣尘上、国内现代教育很落后的时代,有志青年想有所作为,出人头地,除了出国别无它途 ;而对于老舍这样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的贫家子弟,除了依靠教会,不存在第二条路。然而老舍并不是真正的信徒,惟其如此,一到伦敦,他就与基督教分道扬镳。根据现有的史料,老舍留英期间与英国教会没有任何关系,与留学生中的基督教组织——青年会也没有任何关系。
可以辅证这一点的是,老舍在小说《二马》中对英国教会的抨击不遗余力,甚至达到妖魔化的程度,比如他这样描写伊牧士 :“伊牧士是个在中国传过 20 多年教的老牧士。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凯作皇上(他最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 ;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 :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伊牧士这个人物形象令人想起伊文思,他们的身份经历都相似 ;而在现实生活中,老舍对伊文思这位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恩人”同样没有表示过好感,伊文思显然是伊牧士的原型。同那个时代多数中国知识精英一样,老舍不信上帝。但这并不重要。比起简单的信或者不信,同情的理解、理解的批判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胡适也不信基督教,但并不排斥,而是抱着求知的态度认真研究 ;他结交了许多教会的朋友,收藏了大量的中国方言版《圣经》,正是通过对基督教的深入研究,胡适认识了美国文化的深层。相形之下,老舍对基督教的态度不能不显得过于简单,由于缺乏同情这个基础,理解不免褊狭,批判也就绝对化。纵观老舍笔下的洋教士、教民,都是令人鄙视的漫画像,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这表明情感上的厌恶左右了理性的判断,妨碍了老舍进入基督教的世界,也在相当程度上妨碍了他进入英国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