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无关风月》原文赏读

张东东

  有一年冬天天气最冷的时候,我住在高雄县的佛光山上,我是去度假,不是去朝圣,每天过着与平常一样的生活,睡得很迟。

  一天,我睡觉时忘了关窗,半夜突然下起雨刮起风,风雨打进窗来把我从沉睡中惊醒。在温热的南部。冬夜里下雨是很稀少的事,我披衣坐起,将窗户关上,竟再也不能入眠。点了灯,屋上清光一脉,桌上白纸一张,在风雨之中,暗夜中的灯光像花瓣里的清露,晶莹而温暖,我面对这那一张本该记录我生活的白纸,竟一个字都无法下笔。

  我坐在榻榻米上,静听从远方吹来的风声,知道清晨微明的晨光照映入窗,室内的小灯逐渐灰暗下来。这时候,寺庙的晨钟当的一声破空而来,当——当——当——,沉厚悠长的钟声逐一声接一声地震响了长空,我才深刻的觉知道这平时扰我清梦的钟声是如此纯明,好像人已站在极高的顶峰,那是空中之音,清澈玲珑,不可凑泊;那是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我推窗而立,寻觅钟声的来处,不觅犹可,一觅又是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只见几不可数的和尚和尼姑,都穿着整齐的铁灰色袈裟,分成两排长列,鱼贯的朝钟声走去,天上还下着小雨,他们好像无视于这尘世的风雨,一一走进了钟声的包围之中。

  和尚尼姑们都挺直腰杆,微抚着头,我站在高处,看不见任何一个表情,却看到他们剃得的精光的头颅在风雨迷茫中闪闪生亮;一刹那,微微的晨光好像便普照了大地。那一长串钟声这时美得惊心,仿佛是自我的心底深处发出来,然后和尚尼姑诵晨经的声音从诵经堂沉厚地扬散出来,那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使大地在苏醒中一下子祥和起来,微风吹遍,我听不清经文,却也不免闭目享受那安宁动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次伟大的经验,听晨钟,想晨经,在风雨如晦的一间小小的客房中。

  对于和尚尼姑,我一向怀有崇仰的心情,这起源于我深切的知道他们原都是人间最有情的人,而他们物外的心情是由于在人世的浪涛中醒悟到情的苦难、情的酸楚、情的无知、情的怨憎,以及情所带给人无边的恼恨与不可解,于是他们避居到远远离开人情的深山海湄,成为心体两忘的隐遁者。

  可是,情到底是无涯无际的广辽,他们也不免有午夜梦回的时刻,这时便需要转化、需要升华、需要提醒,暮鼓晨钟在午夜梦回之后的'清晨,在彩霞满天、引人遐思的黄昏提醒他们,要从情的轮回中跃动出来,从无边的苦中惊觉到清净的心灵。

  诵经则使他们对情的牵系转化到心灵的单一之中,从一遍又一遍单调平和的声音里不断告诫、洗练自己从人世里超脱出来。而他们的升华,乃是自人世里的小情小爱转化成为世人的大同情和大博爱。

  到最后,他们只有给予,没有接受,掏心掏肺地去爱一些从未谋面的、在人世里浮沉的人,如果真有天意、真有佛心,也许我们都曾在他们的礼赞中得到一些平和的慰安吧!

  然而,日复一日的转化、升华和提醒是如此的漫长无尽,那是永远不可能有解答,永远不可能有结局的。虽然只是钟声、经声,以及人间的同情,但都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想到人,人要从无情变成有情固然不易,要由有情修得无情或者不动情的境界,原也是这般难呀!

  苦难终会过去的,和尚与尼姑们诵完经,鱼贯地走回他们的屋子,有一位知客僧来敲我的门,早我去用早膳。这时我发现,风雨停了,阳光正在山头一边孤独的角落露出脸来。.

  扩展:

  1953年2月26日,出生于台湾省高雄县旗山镇。1967年起,住在台南,并在瀛海中学就读。1970年,在报纸上发表《行游札记十帖》。1972年,考入世界新闻专科学校。1981年,出版散文集《温一壶月光下酒》。1986年,散文集《紫色菩提》在中国大陆出版。1990年,散文集《红尘菩提》在中国大陆出版。2008年,散文集《平常茶非常道》在中国大陆出版。2014年,散文集《清欢玄想》在中国大陆出版。2016年,散文集《心有欢喜过生活》在中国大陆出版[3]。2019年1月23日,因心肌梗死,在台湾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