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齐家”理想的破灭
北京西城八道湾十一号曾经是“周三人”兄弟(周树人即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奉母亲鲁老太太一大家子合住的大宅门。当1919年12月鲁迅胜利地将全家老小迁入之初,情绪极其高涨,在稍后的第一个除夕之夜,郑重地在此主持祭祖典礼,兴高采烈地为孩子们燃放花炮。这时作为长子的鲁迅如释重负。按中国传统,父亲不在了长子就是家长;家长权力最大,责任也最重。中国人又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主要的责任在于家长。
在理论上鲁迅早就摆脱了儒家思想的束缚,他说自己在赴日本留学之前即已“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等到新文化运动起来,更写下了《狂人日记》,“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但理论好谈,思想也还比较好变,而感情则难改,具体事情一旦落到了自己家里,到自己身上,传统的力量就大得惊人。鲁迅在思想上对旧文化大造其反,而在实际生活中,却仍然躬行传统的孝道,讲究“修身,齐家”,宁可自己吃许多辛苦,首先要把母亲服侍好,一切顺着她的意思来,又要对两个弟弟以及他们的家小,全心全意地尽到一个大哥的责任。
可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大家庭只维持了不到四年时间,就先是慢慢松动,终于突然破裂了,鲁迅本人愤而走出了八道湾。
从1919年鲁迅买下八道湾十一号院这所住宅,到2014年这成为北京第三十五中学校园里一块名曰“周氏兄弟旧居”的特区,这95年时间里的起伏变迁相当复杂……
分化:周建人出走
1919年日趋破落的绍兴新台门周家决定把整个台门卖掉,鲁迅的这一支也非得放弃故园、重新作出安排。根据鲁迅的意见,三弟兄不分家,在北京买合适的大房子,把绍兴的全体人马统统迁来,全家在北京团聚。于是全心全意“齐家”的鲁迅在1919年就大忙而特忙了:先是在北京忙着买房子并加以维修装饰,后是忙于回绍兴搬来全家。这两件事都是非常辛苦的,《八道湾十一号》都有细致的介绍。家庭的主要责任在长子,同时他也可以指挥其他人;但鲁迅往往不仅负责任,而且事必躬亲。聚族而居的旧形态终结了,一变而为聚大家庭而居的新形态,鲁迅完全不考虑分家并各成小家庭(核心家庭)那样一种现代形态。他似乎仍然恋旧。
鲁迅毫无私心,维持这样的大家庭,他的意思并不是来当家长做老爷的,相反,他想的是自己多做奉献,克己利人,彻底地尽到一个大家庭长子的责任。按照鲁迅这样高尚的思路和风格,“齐家”应当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事有大谬不然者。单是高尚还远远不够。
首先,周建人没有安顿好。他在绍兴是当中学教师的,到了北京以后,原来的职业没有了,合适的工作一时找不到,只好在北大旁听一些课程,为未来做准备,同时从事生物学方面的译著,但离卖文为生的水准尚远。这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且有妻小,却在大宅门里做一个吃闲饭的人,实在很不舒服;羽太信子常常指桑骂槐地打击他,甚至连老婆芳子也有点看不起他,心里很是窝火。他一定要工作,稍后于1921年初秋去了上海进了商务印书馆,起初的岗位是校对,工资也不高,但他非常高兴,立刻就去了。他在上海安顿下来以后,立即着手把老婆孩子接过去,但羽太芳子不肯去,她留恋八道湾阔绰的生活;后来完全闹僵,建人就在上海同过去的一个学生另组家庭。
八道湾大家庭开始发生分化了。周建人率先独立,稍后又建立了他自己的核心家庭。这样的'做法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对鲁迅关于大家庭顶层设计的挑战和否定。鲁迅很爱护三弟,不反对他的选择,但他似乎也没有对自己的设计作出反思。现在看得很清楚,周建人走出八道湾是非常正确而且明智的。他后来更有了远大的发展,这同他的独立思考敢作敢为是联系在一起的。三先生的思想特别是伦理观有新于鲁迅的地方,品德则大大高于周作人;他一向为人低调,埋头做事,遂得以终获高位,且能长寿。
破裂:鲁迅周作人绝交
在八道湾十一号里,最是石破天惊的一大变故是二弟周作人向大哥发难,莫名其妙地写条子给“鲁迅先生”,说什么“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这“自重”二字分量很重,实际上是在批评哥哥不自重,在道德方面犯有重大的错失。
关于周氏兄弟闹翻的原因,当事人都避免直接谈起,于是有各种传说流行。按照周建人和许广平的看法,根子在于经济问题。主持家务的二媳妇羽太信子胡作非为,铺张浪费,胡乱花钱,造成家庭负债,受到家长鲁迅的批评和制约;但鲁迅规劝告诫没有多少效果,却引起羽太信子的反感,不让自己的孩子亲近鲁迅,说要让他冷清死。
黄乔生书中也认为周家分裂的根子是经济问题。他强调地指出,因为这时周作人的收入业已超过了鲁迅,“周作人和他的妻子不能完全听命于鲁迅,他们不但有独立的愿望,而且有独立的可能”。这是很有道理的,有钱就任性,经济是基础啊。
羽太信子不愿意再有一个家长大哥来领导这个大家庭,不愿意有人管着她,这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提出分家各过各的日子吧;但这个日本女人却出一怪招,想借口道德问题把鲁迅搞臭甚至打倒。这里的细节现在不大清楚,所可知者,在鲁迅走出八道湾以后再回去收取个人物品时遭到殴打。《鲁迅日记》1924年6月11日载:“下午往八道湾取书及什物,比进西厢,启孟(即周作人)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从“罪状,多秽语”的提法看去,肯定涉及性的方面,羽太信子揭发鲁迅这方面有问题,周作人在绝交信中要求鲁迅“自重”,又特别具体地说到“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也分明指向鲁迅这方面的“前科”。
鲁迅一向住前院,也住过中院,平时并不大到周作人所住的后院去,但总有去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个推测,以为鲁迅到后院去得比较勤、且被信子称为有什么罪状的时段,同爱罗先珂一度住在后院客房有关,鲁迅常去后院同爱罗先珂闲谈,而羽太信子却借此捏造说鲁迅对她有什么意思。这个女人的神经一向不是很正常,而周作人在实际生活中又一向以“昏”著称,二难并发,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