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书愤》解读
《书愤》系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陆游居家乡山阴时所作。陆游时年六十有一,这分明是时不待我的年龄。
诗的题目为“书愤”。“书”者,写也,记也。关于“愤”字,字典上面说得明白:因为对事情不满意而情绪激动。众所周知,情绪激动又可以细分为几种情形,高兴是情绪激动,生气也是情绪激动。纵观《书愤》全诗,陆游写的显然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也就是说,陆游写的是生气的事。
世事纷纭,不如意事常八九。每天都有让人生气的事情发生,每天都有人生气。高中教材收入一首关于生气的诗作,而且是距今八百多年前的一个人生气的事情,绝不是偶然的,这里面肯定大有深意。那么,是什么事情惹陆游生气?陆游生气的深层原因何在?陆游的这次生气值不值?有没有价值?通过陆游生气看出陆游是什么样的人?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也就读懂了这首诗,也就读懂了陆游。
从诗的字面意思看,比较明显的让陆游不满意的事情,一是: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这两句诗的意思非常耐人寻味:诗人回忆自己北望中原,立下抗金救国、收复中原的宏图大志,豪气如山,然而那时阅历浅薄,少不更事,根本不知道世事艰难。言外之意:青年时期的理想根本没有实现。这表面上是在生自己的气,恨自己能力不济,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但是仔细体会就会发现,自己理想没能实现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世事艰”。二是: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读懂这两句,须先弄明白“塞上长城”何意。据《南史·檀道济传》载,宋文帝要杀名将檀道济,檀大怒道:“乃坏汝万里长城!”此后,“塞上长城”常常被用来比喻有能力镇守边疆的将领。很显然,陆游觉得自己也可以是“塞上长城”,曾经具备镇守边疆的能力,但是可惜现在衰鬓斑白,功业未成,人已老去,内心无限悲凉。说白了,收复失地报效祖国的壮志没能实现,自己很不满意。以上两件事情诗作中有直接的.描述,不难理解。
还有两件事情其实也是抒发不满之情的,但是由于写法比较隐晦,所以不太好懂。一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两句诗由于全用名词,并且直接衔接,不用任何过渡性词语,意象两两相合,简洁而富有气势,画面感很强。这两句诗其实是写了两次战斗或者战役:瓜洲渡击退金军,大散关收复失地。楼船夜雪是水路作战,铁马秋风是陆路厮杀。写了两次宋军获得胜利的战斗,按理说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由于局部的辉煌无法遮掩全局的颓势,虽然军民有力量保卫自己的国土,但是小朝廷无心与金军抗战,所以只落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叹。作者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是:我们其实是有能力战胜金军的,没能收复失地,主要是因为朝廷里的主政者根本就不想收复。由于涉及对最高统治者的批评,说得直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灭门之灾,所以不得不用了曲笔。也就是说,作者是故意用了不太好懂的方式进行表达的。这两句诗其实表达了对南宋朝廷的强烈不满。最后两句: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表面看是对诸葛亮的夸奖和羡慕,但是深层的意思却隐含在“千载谁堪伯仲间”中,谁能够和诸葛亮相比呢?诸葛亮建立了那么辉煌的不世功勋,那是因为诸葛亮遇到了刘备那样赏识自己重用自己的明主,刘备重用诸葛亮,诸葛亮才创造了丰功伟绩。而我呢?朝廷不赏识不重用我,我即使有诸葛亮那样的雄才大略也是枉然啊。所以这两句诗表达的依然是对朝廷的不满之情。之所以用隐晦手法,也是为避免祸患不得不如此吧。
所以纵观全诗,作者处处不满,不满于自己年事已高壮志未酬,不满于朝廷苟安英才良将不得重用,奸佞小人当道致使山河破碎。诗的正文通篇不见一个“愤”字,却在题目中直接点出,使得作者的不满情绪更加引人注目。诗文中虽然不著“愤”字,但是悲愤、气愤、愤恨之情溢于言表。愤年华空老、愤壮志难酬、愤报国无门,愤报国有“罪”!所有的不满,以一个“愤”字写出,怎一个“愤”字了得?
陆游早年始终坚持抗金,在仕途上屡受当权派排斥打击,晚年退居家乡,但收复中原的信念始终不渝。写作此诗时已经六十二岁,此诗手法运用娴熟,风格沉郁悲怆,笔力老辣,感染力极强,作者那种强烈悲壮的爱国热情,穿越八百年的时空,依然能够直抵我们的心灵,撞击我们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使我们热血沸腾。这,也许正是优秀作品的魅力所在。
全诗紧扣住一“愤”字,可分为两部分。前半叙述早年决心收复失地的壮志雄心,后半感叹时不再来,壮志难酬。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当时他亲临抗金战争的第一线,北望中原,收复故土的豪情壮志,坚定如山。当英雄无用武之地时,他会回到金戈铁马的记忆里去的。想当年,诗人北望中原,收复失地的壮心豪气,有如山涌,大有气魄。诗人未曾想过杀敌报国之路竟会如此艰难。以为“我本无私,倾力报国,那么国必成全于我,孰料竟有奸人作梗、破坏以至于屡遭罢黜?”诗人开篇一自问,问出几多郁愤。
“楼船”二句,写宋兵在东南和西北抗击金兵进犯事,也概括诗人过去游踪所至——作者三十七岁在镇江府任通判和乾道八年他四十八岁在南郑任王炎幕僚。陆游在军中时,曾有一次在夜间骑马过渭水,后来追忆此事,写下了“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岁暮风雨》)的诗句。他曾几次亲临大散关前线,后来也有“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的诗句,追写这段战斗生活。当时北望中原,也是浩气如山的。但是这年九月,王炎被调回临安,他的宣抚使府中幕僚也随之星散,北征又一次成了泡影。这两句概括的辉煌的过去恰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眼前形成鲜明对比。“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想今日恢复中原之机不再,诗人之心如泣血。从诗艺角度看,这两句诗也足见陆游浩荡诗才。“楼船”与“夜雪”,“铁马”与“秋风”,意象两两相合,便有两幅开阔、壮盛的战场画卷。意象选取甚为干净、典型。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岁月不居,壮岁已逝,志未酬而鬓先斑,这在赤心为国的诗人是日夜为之痛心疾首的。陆游不但是诗人,他还是以战略家自负的。可惜毕生未能一层长材。“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是他念念不忘的心愿。“塞上长城”句,诗人用刘宋名将檀道济典明志。以此自许,可见其少时之磅礴大气,捍卫国家,扬威边地,舍我其谁。然而,如今诗人壮志未酬的苦闷全悬于一个“空”字。大志落空,奋斗落空,一切落空,而揽镜自照,却是衰鬓先斑,皓首皤皤。两相比照,满是悲怆。这一结局,非诗人不尽志所致,非诗人不尽力所致,而是小人误人,世事磨人。作者有心而天不予。悲怆便为郁愤。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尾联亦用典明志。诸葛坚持北伐,虽“出师一表真名世”,但终归名满天宇,“千载谁堪伯仲间”。千载而下,无人可与相提并论。很明显,诗人用典意在贬斥那朝野上下主降的碌碌小人,表明自己恢复中原之志亦将“名世”。诗人在现实里找不到安慰,便只好将渴求慰藉的灵魂放到未来,这自然是无奈之举。而诗人一腔郁愤也就只好倾泄于这无奈了。 通过诸葛亮的典故,追慕先贤的业绩,表明自己的爱国热情至老不移,渴望效法诸葛亮,施展抱负。回看整首诗歌,可见句句是愤,字字是愤。以愤而为诗,诗便尽是愤。
《书愤》是陆游的七律名篇之一,全诗感情沉郁,气韵浑厚,显然得力于杜甫。中两联属对工稳,尤以颔联“楼船”、“铁马”两句,雄放豪迈,为人们广泛传诵。这样的诗句出自他亲身的经历,饱含着他的政治生活感受,是那些逞才摛藻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