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莫言小说的典型语言特色

张东东

浅析莫言小说的典型语言特色

  了解莫言小说的语言,不但可以领会莫言的文学历程,更能感受语言的独特魅力。

  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赋予了莫言独特的文学语言特色,他的小说涵盖独特的修辞、方言、俗语、色彩词等。诸多学者从语法、语义、句型等各种角度对莫言小说的语言特色进行了研究,本文将莫言小说里运用的语言分为四大类:常见修辞式语言、常规运用式语言、突破常规式语言、自由混杂式语言,力求全面概括并分析莫言小说的典型语言特色。

  一、常见修辞式语言的使用

  高考规定的8种常见修辞手法包括:比喻、比拟、借代、夸张、对偶、排比、设问、反问。我们认为,莫言小说中使用的典型修辞式语言指运用比喻、比拟、借代、夸张、排比这五种手法的语言。至于其他修辞手法,如仿拟、移就、返源等,我们将其归为突破常规式语言,在后面进行分析。

  (一)比喻

  比喻是莫言在小说中最常用的修辞格,独具特色不落俗套,形象生动,给人新奇感。我们认为,莫言的比喻可分为讽刺比喻和非讽刺比喻,而大多弥漫着讽刺的味道。

  例如: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里的水而不是用口里的水把脸濡湿了。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浅薄透明,仿佛没有重量,这张红色大脸上挂着的水就像马头上生出的角一样令我难以接受。(《爆炸》)

  这个比喻是对人物的讽刺,而如《透明的红萝卜》中“他的心脏像只小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跳动着”这样的比喻没有讽刺意味,我们称之为非讽刺比喻。

  (二)比拟

  1.拟人:有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脸。(《白狗秋千架》)

  2.拟物: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干干净净。(《红高粱家族》)

  (三)借代

  如“黄毛的脸皮很单薄,嘴唇红得有点妖里妖气;上唇上一层细软的茸毛,平平坦坦的狮子鼻”(《金发婴儿》)中的“黄毛”,“爷爷的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腰刀上,哑巴屁股倚在汽车顶上,胸膛上有几股血窜出来”(《红高粱》)中的“鬼子”、“哑巴”,就是运用了借代的修辞,以代表人物特征的词指代人,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

  (四)夸张

  例如:你走回家,一头栽到炕上,脑袋胀得如柳斗般大,四肢麻木,好像死去一样……(《欢乐》)

  (五)排比

  莫言在小说中运用的排比式语言并非严格意义上结构整齐的排比语句,而是彰显莫言天马行空张狂性的长短参差结合的排比句。

  例如:听一听,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了…

  二、常规运用式语言的使用

  (一)带乡土气息的方言词汇的使用

  例如:不,我要说,姜宝珠拍拍门,对着房间里早已停止嚎啕的华中光喊:中光,你孬好还有一个哥哥在家,父母也健康,没结婚无牵挂,你闹什么?(《战友重逢》)

  “孬好”是高密方言,译为“不管怎样”。

  (二)民间口语化的句式的使用

  姬凤霞在《从句式看莫言小说语言的民间口语化》中说:“莫言一直致力于营造一种‘民间话语’的叙事系统,口语句式被作为文本主要的构建材料,其中的短句、省略句、插入语、整句等都带有鲜明的民间口语语体特征。”本文主要研究和讨论的是莫言小说典型语言特色问题,所以我们在此仅举出莫言广泛使用的典型的插入语。

  例如:儿媳妇刚拆洗过的被褥散发着清雅的肥皂味儿。――俺的儿媳妇名叫紫荆――紫荆嗓子略有点沙哑,语声低低的',很甜,很迷人。――那天她对我说:娘,你摸摸看,我给你换了一条缎子被面。……真的,娘,我不骗你,你年轻了十岁――紫荆叽叽嘎嘎笑起来――俺儿媳妇就是爱笑――她的笑声变化多端……(《金发婴儿》)

  (三)成语、俗语以及歇后语的使用

  写小说、散文等,恰当地引用成语和俗语不但能为文章添彩,增强文章说服力,而且能体现作者深厚的驾驭语言文字的功底。莫言对成语和俗语的运用可谓是淋漓尽致、笔下生辉。

  例如:老态龙钟的支部书记从办公室跑出来,六神无主地站在院子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盲人摸象般走到教室门口,声色俱厉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嘴尖皮厚腹中空地吼一声:不许高声喧哗!然后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欢乐》)

  各类成语、俗语的运用行云流水,幽默诙谐地表现出支部书记步履蹒跚、心事重重、慌张不堪的生动人物形象。

  (四)拟声词和叠音词的使用

  1.拟声词。例如:车轮破了,哧哧地泄着气。汽车轰轰地怪叫着,连环铁耙被推得咔哒咔哒后退,发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吞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动着脖颈。(《红高粱》)

  加点字都是拟声词,不仅形象生动,而且符合莫言的生活经历,具有浓厚的山东特色。

  2.叠音词。例如:天蒙蒙亮时,父亲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腰间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个滚爬起来,急摸腰间,空荡荡没有一物,才要转身,两支冰凉的枪口顶在了腰上,他听到连长在背后冷笑着说:“兔崽子,举起手来!”(《野种》) “天蒙蒙亮时”比“天刚亮时”更具语言美和形象感,“摸摸索索”暗含出“偷偷地、谨慎地”动作行为,“空荡荡没有一物”虽然没有“空无一物”简洁,但一方面可以体会出父亲腰间的东西被人取走得彻底,一方面又暗含父亲发现时内心的失落。

  三、突破常规式语言的使用

  (一)色彩词的使用

  色彩词的广泛使用是莫言小说语言区别于其他作家语言的最大特色之一。莫言认为“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据统计,在8万字的小说《红蝗》中,竟出现了400多次色彩词。

  莫言小说运用的色彩词可谓五颜六色俱全,但毫无疑问,莫言小说的读者首先会想到红色。莫言小说《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红蝗》《红耳朵》等作品名称中就有红色这一色彩词。又如《白狗秋千架》《白棉花》名称中有白色这一色彩词,《金发婴儿》名称中有金色这一色彩词。

  俄国著名的现实主义绘画大师列宾有言:“色彩即思想。”莫言在小说中运用的色彩词,有的保留了原本内涵,有的被赋予了特殊的意味。如: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东边暮色苍苍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浓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上还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枯河》)

  此段描写渲染了一种凄清的氛围,暗示着一种不祥的结局。红色原本象征着热情、喜庆、阳光等,但莫言运用红色表现的是伤感悲凉的境界。“紫云”中的“紫”保留了不祥、恶毒之义。我们知道,孔子曰“恶紫以夺朱”,因为紫色为间色。金庸先生博学多识,就很擅长运用色彩词给小说人物命名。如《天龙八部》中的阿朱和阿紫,虽为姐妹,但二人性格秉性不同,阿朱为人善良,而阿紫力图取代姐姐阿朱。还有,我们知道,导演往往将电影中扮演深藏武功的恶狠太监的演员的嘴唇涂成紫色,以表恶毒无情。

  此外,绿色的运用也很传神:

  A.表示愤怒: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红蝗》)

  B.表示生命的枯竭和衰败:二奶拼尽全力嚎叫一声,好想奋身跃起,但身体已经死了,她眼前一片黄光闪过紧接着出现绿光,最后漆黑的潮水淹没了她。(《狗皮》)

  (二)对在逻辑上相矛盾的语言的使用

  例如:我终于领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红高粱》)

  我们知道“美丽”和“丑陋”,“超脱”和“世俗”,“圣洁”和“龌龊”,这三组词明明是相对立的,为何莫言放在一起来形容自己的家乡,而我们认为这样突破常规的语言运用在内容上又合乎逻辑、可以理解呢?我们认为,莫言的语言特色是扎根于故乡的,他是“寻根文学”作家,他的小说充满了“怀乡”、“怨乡”之情,他所经历的民间生活正存在着美丽与丑陋、善良与邪恶、灿烂与暗淡、宁静与喧闹等相对立的各种因素,那么莫言对在逻辑上相矛盾的语言的使用不但可以为读者所接受,而且更能表现莫言对故乡的爱恨交织,越爱越恨,越恨越爱的复杂情感。

  (三)词语组合搭配的变异

  1.仿拟。

  A.改变个别词或字,创设陌生化新奇效果。例如:因为,这个具有一部分俄罗斯血统的杂交二代一定会成为掌上钻石。(《十三步》)

  将“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换成同样贵重的“钻石”其实意义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恰恰营造了陌生化、新奇、独特创新的语言效果,让读者接受的同时,更加佩服莫言推敲语言的超凡能力。

  B.改变数量词,增强表达的精确性。例如:你匆匆忙忙地换上了一件唯二的衬衣。(《欢乐》)

  莫言仿拟“唯一”做出“唯二”一词,运用得十分巧妙,暗含农村青年只有两件衬衣,要换也只能换唯有的两件中的另一件,因此称其为“唯二的衬衣”再恰当不过了。“唯二”将农村青年的贫困程度精确到了极点。

  2.移就。例如:班长递给你两片安眠的药他说没有水,你一仰脖子吞了药说不要水。班长,给我两片吧……从班长身后伸过一只失眠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欢乐十三章》)

  一般认为,移就指将描写甲事物性状的词语用来描写乙事物的性状。“失眠”本是形容一个人睡不着觉,这里用来形容“手”,我们认为作者其实要表达的是“失眠的人伸过一只有气无力的手”,但这样说实在太过呆板,不如“伸过一只失眠的手”简洁形象。

  (四)语义系统中不常用意义的激发

  我们来看《红高粱家族》中的一句话:“路西边高粱地里,有一个男子,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起初我们或许认为“嗓门”的修饰形容词与它搭配不当,我们都知道“坑坑洼洼”指地面或器物表面凸凹不平,应该改为“高低不平”,但莫言将“坑坑洼洼”置于句子中以后,由于受“亮出”和“嗓门”这两个词语的挤压,“坑坑洼洼”语义系统中高低不平的意义便被激发和凸现出来了,莫言如此用词新奇又形象。

  (五)返源格的使用

  江南参见王希杰的《说话的情理法》提出莫言小说运用了返源格的手法,他说:“所谓返源格是指偏离一个词语的通行的一般的语义,而返回到它的语源意义上使用它,以便达到某种反常的效果。”江南所举例子最经典的是《欢乐十三章》中的“我咬牙切齿地不笑”。“咬牙切齿”本来是形容极端仇恨和厌恶的意思,莫言在这里却使用了它的原本意义:紧紧咬住牙齿。再来看一例:校长站在讲台上气宇轩昂,他是一个中年人,面黄无须,人中漫长,下巴短促。(《欢乐》)“漫长”和“短促”一般是形容时间的,“漫长”也多用于形容道路,莫言在此只取二者的语源意义――长和短。这样既押韵又幽默诙谐。

  四、自由混杂式语言的使用

  我们可以从《酒国》中酒博士写给莫言的信中领略到自由混杂式语言的使用魅力。信中莫言将政治语言、学术语言、格言民谚、市井俚语任意交杂,任意拼接,展现了天马行空的狂欢个性,使小说结构开放化、意义丰满化,提高了讽刺的浓度,增强了表达的效果。如:“身在酒国,心在文学”;“在文学之海里扎猛子打扑腾”;“岳父者泰山也”;“我为了文学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我拜读了您的所有大作,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您这些话犹如醍醐灌顶,使我顿开茅塞”;“正是:打开两扇顶门骨,一桶茅台浇下来”;“小的不敢嗦”;“弟子这厢有礼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