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大风》赏析

张东东

  莫言《大风》赏析

  在莫言的短篇小说中,觉得《大风》最打动人心,让人沉思。《大风》写的是因86岁的爷爷去世,我赶回故乡。母亲递给我爷爷留下的一棵不知名的茅草,我由此想起幼时与爷爷割草,归途遭遇一场飓风,最后整车草全被刮走,只剩一棵老茅草夹在车榫缝里,也被我不在乎地扔掉了。

  龙卷风可怕的,可以席卷、肢解旋涡内的一切物体,活了大半辈子的爷爷不可能不知道。在龙卷风来前小说写道:“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地盯着我……”

  “眼泪汪汪”,预示爷爷知道将会遭遇一场龙卷风,一大把年纪,难道一天的劳作就这样打了水漂,付之东流?爷爷的眼泪,还存有为“我”这个不知世事的孙子而担心。出人意料的是,当年少的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时,爷爷未做任何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使劲拉吧,孩子”,没有挣扎,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任何动作上的爱抚。但这并不是说爷爷不爱孙子,爷爷是认命的,我们不要忘记小说开篇第二段那淡淡的一笔:

  爷爷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肤色黝黑,眼白是灰色,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我很小时,父亲就病故了,本来已经“交权”的爷爷,重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率领着母亲和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在与龙卷风殊死搏斗时:“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一个刚毅的、坚强的东北乡汉子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此一位老者,面对自然对生命摧残的态度,令人震撼。龙卷风后,只剩下一棵茅草,它是否具有一种象征意味?草,也许是爷爷不屈的象征,不屈服于自然,不屈服于命运的抗争精神。第一次,我还幼小,并不理解这棵草的意义,也不理解爷爷的精神。多年以后,爷爷又去了东北洼割草,带回一棵草的当晚去世,我忽然感到一种震撼力。此时,我理解了这棵草的象征意义。爷爷为减轻家庭负担,用自己苍老的力量去换取劳动果实而不幸去世,但是,只要草在,爷爷的精神就在。《大风》的题目中,莫言是否向读者透漏着这样的信息?

  在阅读《大风》的过程中,忽然想到了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小说描写了一位老渔夫在海上捕鱼,经过84天,还没捕到一条鱼,最后决定去深海打鱼。老人发现了一条大马林鱼,他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捕获了它。但在返回途中,遇到鲨鱼,他用鱼叉、船桨和刀子勇敢反击。当他回到港口时,马林鱼只剩下巨大的白骨架。

  《大风》里的那棵草,是否与《老人与海》中的马林鱼剩下的巨大鱼骨架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人不是为了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人的真正胜利,是精神的胜利;物质上,人无论取得多大成就,都不会赢得我们崇高的敬意。

  两位老人,内心的壮丽,奋勇。永不言弃,永不言败。外在的肉体可以接受折磨,内在的意志却神圣不可侵犯。这,才是伟大的定义。

  在一片无际的大海上,一叶扁舟,小舟上站着一位老人。他正在与现实及命运作无声、顽强、激烈地斗争,他就是桑迪亚哥。那么,《大风》中的爷爷,是中国的“桑提亚哥”吗?耳中传来了爷爷节拍缓慢的歌,曲调古老、悲壮苍凉,响起在坦荡荡的、浮着雾气的清晨旷野之上。

  原文

  莫言

  我家后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胶河、沿着高高的河堤向东北方向走七里左右路,就到了一片方圆数千亩的荒草甸子。每年夏天,爷爷都击那儿割草,我爷爷的镰刀磨得快,割草技术高,割下来的草干净,不拖泥带水。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剖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堤顶是一条灰白的小路, 路的两边长满野草,行人的脚压迫得它们很瑟缩,但依然是生气勃勃的。爷爷的步子轻悄悄的,走得不紧不慢,听不到脚步声。田野里丝线流苏般的玉米缨儿,刀剑般的玉米叶儿,刚秀出的高粱穗儿,很结实的谷子尾巴,都在雾中时隐时现。河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

  田野里根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悲壮苍凉的歌声。听着歌声,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似乎就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

  他带着我寻找老茅草,老茅草含水少,干得快,牲口也爱吃。爷爷提着一把大镰刀,我捉着一柄小镰刀,在一片茅草前蹲下来。“看我怎么割。”爷爷示范给我看。他并不认真教我,比画了几下就低头割他的草去了。他割草的姿势很美,动作富有节奏。我试着割了几下,很累,厌烦了,扔下镰刀,追鸟捉蚂蚱去了。

  不知何时,无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大堤弯弯曲曲,刚走出里把路,黑云就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我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了起来,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声音。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幺?”

  “风。”

  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们钻进了风里,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

  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上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起腰。爷爷如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粱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剩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