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木兰诗倩《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里收录了两首《木兰诗》,一首是古辞,一首是韦元甫的诗。我们这里要谈的是《木兰诗》古辞。
这首《古辞》是经过后代文人润饰的,比如“万里赴戎机”六句,对仗精工、词语遒丽,纯属律调,当是文人的手笔。又如“策勋十二转”是唐代制度。《乐府诗集》和《诗纪》还引到陈朝和尚智匠《古今乐录》的话,说“木兰不知名,浙江西道观察使兼御史中丞韦元甫续附入。”韦元甫是唐朝人,死于大历六年,《古今乐录》不可能提到他,所引显然是唐朝人窜入的文字。我们不能根据这些话就断定《古辞》产生于唐朝。
这首脍炙人口的《木兰诗》应该是北朝民歌。余冠英先生认为这诗的时代不会产生于“五胡乱华”以前,也不会产生在陈以后,“因为陈代人智匠所编的《古今乐录》已经提到这诗的题目了。最可能的情形是事和诗都产生在后魏,因为后魏与‘蠕蠕’(即柔然)的战争和诗中的地名相合。”(见《乐计诗选》)
诗先从木兰叹息写起,是为引出发问,再由木兰作答,带起木兰代父从军本事。这个开头,有北朝民歌套语的痕迹。如《折杨柳枝歌》说:“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木兰诗》“唧唧复唧唧”一作“唧唧何力力”,这首则作“敕敕何力力”。余冠英先生认为“敕敕”、“唧唧”、“力力”都是叹息声。“当户织”三字看出木兰劳动妇女的本色。但“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她停机不织,在那里叹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两首诗的开头都一样,而且都提到“所思”、“所忆”。如果“所思”、“所忆”泛指所想的事情,那木兰明明想着“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为什么她又说“女亦无所思”呢?可见“所思”、“所忆”当有特殊的含决。对照《折杨柳枝歌》,“所思”、“所忆”应该指女子所思念的情人。这种用法在汉乐府就有了,《古铙歌》十八曲中《有所思》一篇,“所思”就指诗中女主人所思念的人,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泰山”,所思也指情人。至于“问女何所思”,究竟是谁在问?我们说,不一定有什么人问,当然,也可看做是歌者的口气,因为它是口头传唱的民歌嘛!这种设为发问,目的是引出木兰的自述,她是为父亲被征而发愁。“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终于她下了决心,希望家里为她“市鞍马”,她要替父出征。
置办鞍马,写到东、西、南、北四市,似乎每市买一件东西,其实这是不可能的。然而这样写,却使人看到出征前繁忙准备、精心挑选,为木兰烘托行色。然后写出征。通过“旦辞”、“暮宿”、“黄河”、“黑山”,见其迤逦行军、艰苦转战;又透过“不闻”、“但闻”的重复词语,可以想见木兰的离乡思亲之情。这又是把叙事和抒情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典型例子。
从“万里赴戎机”至“壮士十年归”,这六句虽然是文人的增饰,却极概括精练。前二句总括行军,中二句月夜宿营,末二句写战争结束。“百战死”三字,内涵极丰,它概括了多少次的战斗!而“壮士十年归”不但对得工稳,还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只一句就转到木兰凯旋还朝。真是要言不烦,何等笔力!
从“归来见天子”至“送儿还故乡”,这里说木兰还朝,天子论功行赏,策勋至于十二转,赏赐比百千还要超过,极言木兰功大。大概天子还要给她尚书郎做,她拒绝了,所以有“木兰不用尚书郎”的话。她不想做官,表现木兰普通劳动者的本色。这里附带要说明的是“送儿还故乡”一句“儿”字的含意。总观全篇,木兰自称多用“女”,或直称“木兰”,对其姊,自称“妹”,对其弟,自称“姊”,这里却自称“儿”。因为她这时仍是未卸戎装的“男性战士”。这个称谓也体现了民歌的特点。老百姓见皇帝,往往自称“草民”,不象官员那样称“臣”。
从“爷娘闻女来”至“安能辩我是雄雌?”写木兰得胜还乡,全家人都高兴地迎接。爷娘相扶出郭、阿姊理妆、阿弟杀猪宰羊,准备为阿姊洗尘,都是写迎接,而又合乎各自的身分和特点,充满了节日般的欢乐。然后掉转笔头写木兰。她回到自己阔别了十二年的小屋,梳妆打扮,重新开始了女孩儿的生活,这对她是那样新鲜而又那样亲切。这样写,也是为下文“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作铺垫。“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这是民歌的复沓句法,“东阁”、“西阁”是为有变化,象《诗经》里重童叠句的换字一样。我们不可拘泥字面,机械理解。下面“出门看火伴”几句,木兰恢复了旧时妆束,但在伙伴眼里,她却是以新面目出现。这一戏剧性的场面,有很深的内涵:“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一语道破天机,人们不觉联想到这位女英雄十二年中隐瞒性别代父从军的艰苦经历,而为之嗟叹不已。“雄免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有人认为这两句是互文。就是说,雄兔、雌兔都是脚扑朔、眼迷离的,二者没有区别。但末二句又说“两兔傍地走”时,“安能辩我是雄雌”。看来“脚扑朔”、“眼迷离”确是雄兔、雌兔的区别,所以才有末二句。据生物学家的解释,将雄兔悬空提起时,它确是“脚扑朔”,躁动不安的,而雌兔则迷离双眼,显出胆怯的样子。这个解释,我觉得比较合理。这结尾四句的比喻,既质朴,又风趣,它来源于劳动生活,文人是写不出来的,而且它带有木兰对伙伴的调侃意味,笼罩全篇,回翔照映,余韵不尽。
这是一首叙事诗,写的是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然而其着眼点并不在于设计出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而是在于通过朴素的叙述突出木兰这个英雄人物。她在人民群众心目中,是一个平凡而又崇高的形象。说她平凡,因为她是个普通的劳动妇女;说她崇高,因为她有崇高的精神境界,她身上集中了劳动人民勤劳、朴素、机智、勇敢的好品质,这从她代父从军和辞官还乡两方面都表现得很充分。
这个故事产生在北朝,有它现实的基础。北朝战争的频繁,人民多习武,所以好勇尚武的精神非常突出。北朝妇女也有习武的,如《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那么木兰的形象就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并非向壁虚构的了。总的说,这个形象之所以感人,首先是由于故事内容的`质朴、崇高,同时,它又寄托了人民的理想,因此木兰形象又带有传奇色彩。木兰作为女子,转战十二年,得以生还,已属不易,何况还立了战功,而且还“策勋十二转”?这显然是浪漫夸张的手法,有传奇色彩。
木兰的形象是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逐步展示给我们的。先写木兰的忧虑和她代父从军的决心,这就揭示了主题,然后围绕主题,层层铺叙:她如何准备,如何出征,如何立功,如何还乡,脉络清晰,有条不紊。这又涉及到选材的繁简和详略,本诗只想突出木兰从军的准备、出征沿途所见及还家后的情景,因此这些方面的描写极繁极详,而对她如何杀敌立功却从略,只在还朝策勋时以虚笔带过。在写法上,凡重点详写的部分,多用铺排。而这些铺排,很少对木兰形象的正面描写,更多的是从旁泻染陪衬,以烘托出木兰的形象,如开头借木兰的叙述,衬出愁怀,以后则借市鞍马烘托木兰行色;借正途环境气氛烘托木兰心理;借爷娘姊弟迎接的热烈气氛烘托木兰胜利归来;最后又借伙伴陪衬木兰,“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尤为点睛之笔,与篇首遥相呼应。这种写法,比起作者单调的平铺直叙来,其艺术感染力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刘熙载《艺概》说:“长篇宜横铺,不然则力单。”谢榛《四溟诗话》又说:“孔雀东南飞,一句兴起,馀皆赋也。其古朴无文,使不用妆奁服饰等物,但直叙到底,殊非乐府本色……此皆似不紧要,有则方见古人作手,所谓没紧要处便是紧要处也。”这正是就从旁渲染铺叙而言。而铺叙时又多用排句、叠句,回旋复唱,摇曳多姿,弥足玩味。
《木兰诗》不愧是与《孔雀东南飞》前后媲美的佳什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