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起穿越的扁鹊,司马迁写《仓公列传》的依据很明确,因为,仓公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但却是一个迅速消散掉的人物。
今天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两件事情:
壹:在汉文帝前十三年五月,仓公被告判肉刑,押解到了京城长安。汉文帝亲自审理了这一案件。结局是因为仓公的女儿缇萦的陈情,汉文帝不仅赦免了仓公,而且废除了肉刑。这成为汉文帝实行仁政一个著名的亮点
贰:在汉文帝改年之后的第四年中(即汉文帝十六年后,后世史家的规矩是记为汉文帝后四年),淳于意家居,汉文帝专门诏问仓公,于是仓公认真写了一段文字来回答汉文帝的询问,这也是《仓公列传》文字的原形,而司马迁只是一个转述者,且是以仓公第一人称的口吻来写的。
而司马迁在转述时还出了一个笔误:把汉文帝四年中,写在了文章头,但却在之后补入了仓公被押解赴京的旧事,以至于在行文上有了仓公被判肉刑的错误的时间。
这之后,仓公这个人物就迅速在历史中隐匿了,再也找不到任何踪影,而且仿佛在世俗社会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故事,包括在有道术传承的方者中间。
张仲景说过“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看上去,所知道的或并不超出司马迁《史记》中所论的范围。
作为史官的司马迁,是因为有机会进入宫廷秘府翻阅金匮石函中的文献,而获得仓公在汉文帝后四年中所书的答诏问的文件。
这段历史非常蹊跷,但也只能这样。
好在经过司马迁的转述(古人认为史家作传的传就是“转”,转述的意思。),我们有机会看到这份文仓问难的珍贵档案。因此这段文字可靠程度是非常高的。
与扁鹊虚影相辉映的正是仓公的实。但只有把两盏灯都打开,我们才能看到这一平台上呈现的究竟是什么。
你能否看到一座医学的顶峰
你能否看到一座医学高峰。没错,《扁鹊仓公传》的核心就是要说汉代医学的顶峰。再来读司马迁在列传第七十篇中讲述自己写《扁鹊仓公列传》的原话
扁鹊言医,为方者宗。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而仓公可谓近之矣。作《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所以这段被写入司马迁精心编织的《史记》中的内容,不过在借用扁鹊与仓公来描述汉代医学的巅峰而已:那就是“守数精明,后世循序,弗能易也”的方者宗的境界!也是因了这个缘故,扁鹊与仓公才能在联合起来在司马迁勾勒的历史地位中,占据了第四十五篇传记的位置。
澄清一个误会
在对仓公这盏灯的详细情形进行介绍之前,我们需要澄清一个后世对司马迁写史的极大误会,而且这个误会也是后世对秦汉之际兴起的经学一个误会。
排名于《史记》列传第七十篇的是司马迁为《史记》所写的序言。与这篇序言相互辉映的是班固后来在《汉书》中为司马迁写传记的时候,引用的`司马迁写给故人任安的信《报任安书》,里面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说自己写《史记》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即,司马迁写史是为了替天述道。
记得我们在前面所提及的一些背景吗?在那时的士人来看,他们使命在于“上天正在假借他们将亘古不变的经天纬地的文字交付与他们,而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竭尽所能转述它,光大它”。也就是他们肩负着“替天述道”的使命。
因此,司马迁写《史记》目中所看所及的人物不过都是道的载体而已。扁鹊与仓公便是医道的载体,这与后世史学的研究正好不同。
前者着眼于道的构建,而人事不过是材料而已,因此为了方便述道,事实有时是不必过分追究的,甚至还可进行修改。而后世则企图追寻的是所谓历史人事的真相,而视“道”为灰尘,一把抹去。
他们关注人物的出生年月甚于人物的思想,他们关注文字本身字句的出处,甚于文字所要表述的意思,他们关注真经假经,谁书谁写,甚于经文的微言大义,他们关注司马迁是否严谨,是否弄错了,而不关心司马迁的“天人之际”。故此,后世也容易坠入历史迷雾中,穷经皓首,而诉讼不断。
其实,在司马迁他们看来,他们只是在替天述道而已,他们借用的材料,连同他们本身不过是道的载体,只要道明白了,载体还有什么对与错之分呢?
当我们站立在《扁鹊仓公列传》台阶上,以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目光来看扁鹊与仓公的历史资料,就如两盏明灯交相辉映,正清清楚楚地揭示着汉代医道的全息图景。
在开篇我们提到过《史记》中仓公的所凭借医术有两条:
决死生:所谓“决死生”,就是他根据疾病的病情可以准确的预测患者生死以及死亡的时间。
治疗:有些疾病他是不治疗的,因为在他看来是必死的。换句话说,以淳于意所继承的医学来看当时对明医的判断标准,“决死生”有时还重要过“治疗”本身。
在《仓公列传》中仓公为了回答汉文帝的询问,列举了众多自己的医案,这些医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着重点不是在介绍患者的病情和自己的医术,即没有任何自我炫耀的部分,而是引述自己师承的《医经》内容逐条分析,讲述自己的诊断依据以及对于病情的推断。
也就是说,司马迁在写仓公的列传中,除了缇萦救父一小段历史背景外,剩下的几乎就是一份医学文献,所以历来中医学者把这段内容称为“仓公医案”。而所谓“医案”,则是后世众多医家常常采用的医学书籍的文体。
这里要注意的是
中医的医案是不同于现代医疗制度中的病历的,病历是对医者治疗疾病过程的文件记录,而中医医案,则全无例外,是以医经之理来分析具体病例的医书。
把中医医案理解为现代医疗制度的病历,绝对是一种误会。如同后世史家误会司马迁等士所述的史一样,被像灰尘一样抹去的正是最重要的道。
换句话说,仓公列传中,司马迁不厌其烦地直接引述的,正是仓公引述《医经》阐发医道的部分,而所谓《医经》就是仓公从公乘阳庆那里继承来的禁方书,即所谓“黄帝扁鹊之书”,而其中,最关键的内容就是“决死生”。
借着仓公这盏灯火,我们再来看扁鹊这盏灯,顿时明白无误地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