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语言的意象美

莉落

《黄帝内经》语言的意象美

  《黄帝内经》虽是一部医学典籍,但因产生于中华民族以形象思维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其语言表述具有极高的文学艺术价值和语言学价值。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医学典籍,也是我国中医理论纲领的开山之作。黄帝内经汇集了前人哲学,民族智慧,情感灵魂,全方位地考察了“人”与“天”的关系,以医学、天文学、心理学、气象学、地理学、生物学、乐理学等学科为材料,用通俗而又形象,精辟而又含蓄的语言论证并丰富了“天人关系”的理论。语言表达简约明快、婉转流畅、丰富多彩,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书中对医理、病理、生理、疾病等问题的描述雄浑典雅,气韵生动,尽显“医文互通”之美。

  一、中华民族与形象思维

  中国传统文化实际上是视觉文化,以形象思维为主,这与西方形式抽象思维模式不同。例如,汉字的产生和演变是典型的形象思维过程,象形、指事、会意和形声字的造字过程都不脱离所造之字代表的形象。比如:“山”字,看起来就像一座山,看到一个“雨”字便联想到“淅淅沥沥”之景象,看到“虎”字眼前便浮现一种虎虎生威之貌,象形特征非常明显。因此,象形字就是图画,一个汉字就是一幅画,就是一首诗,它引导我们把字本身和外部自然界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说汉字是自然界事物外形的浓缩和简化的形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从逻辑上是没法推理的。“鸡声”,先从声音上吸引人的注意力,给人一种空间感,由“鸡声”而牵连到“茅店”,然后是“茅店”上的月亮,营造一种寒冷凄清的氛围。接下来是“人迹板桥霜”,但作者不先写“霜”,而先写人,就像一个特写镜头,把人的足迹放大,再把镜头放大到“板桥”,最后说“霜”。这种表现手段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

  中国文化建立在怎样一种思维模式上?这得从爱因斯坦的“不解之谜”谈起,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在给朋友J・E・斯威策斯威策的信中曾提到:“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的,那就是西方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欧几里得几何),以及通过系统实验有可能找出因果关系(文艺复兴时期)。在我看来,中国贤哲没走上这两步,那是用不着惊奇的,令人惊奇的倒是这些发现(在中国)全部做出来了”[1]。西方近代科学是建立在形式逻辑和科学实验的桥梁上,而中国的先哲们没有这样的体系却创造了多项领先于世界的科学技术,爱因斯坦百思不得其解。剑桥大学李约瑟教授也曾多次称赞中国古代医学的成就,思考中国古代科技是怎样形成的。李约瑟从1942年来中国就准备写《中国科学技术史》,他认为中国古代已经做出了当代西方的所有科学发明。其实,自《周易》提出“圣人立象以尽意”,古今诸多学者对“意象”进行了分析探索,古典文艺理论常提到了“想象”问题,每个诗人都懂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中国古诗坛上才留下充满无穷回味的美妙诗文。再看古诗词《天净沙・秋思》的立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诗人把看似不相关的九个意象放在一起,按顺序展现之后,再把最后一个“象”聚焦在夕阳西下时的“断肠人”身上,一幅秋风萧瑟、抑郁凄凉的悲伤画面立刻呈现在读者眼前,使读者更能体会到主人公的思乡之情。《文心雕龙・神思篇》:“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2]这也是刘勰给“想象”所下的定义。“神思”即“想象”,《神思篇》篇尾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应。”[3]这里的“神”即“神思”,指想象活动,“象”即“意象”。

  二、《内经》语言的意象美

  《内经》成书于古代,当时的科技无法用解剖和实验手段来解释人体的客观生理现象。《内经》形成于以形象思维为主导的中国古代文化的思维环境。《内经》成书之前,汉民族早已形成独具特色以表意为主体的汉字系统,基本可以满足人们记事、传播文化的需要,《内经》丰富多彩的描绘阐述就是当时汉字运用和语言形式的充分体现。[4]整个《内经》的语言表达无不体现着中国文化的特征――医学是小道,文化是大道[5]。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环境中,中医医疗活动的场所,是一个传播中国文化的特殊阵地[6]。《内经》在这样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产生,其语言表述充分反映了中华民族的思维特点――思维方式以形象思维为主导,将其脏象、经络、阴阳学说等理论寓于生动的形象描述中,借用“立象”建立起了生动的中医学理论,对“事物是什么”的反映,寓于对事物的动态描述之中。所以,《内经》虽然是古代医学论著,但因生长于以形象思维为主导的中国文化之土壤,文中出现诸多以“立象”来尽“意”的语言描述也就见惯不怪了。例如:

  (1)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2)五味各走其所喜,谷味酸,先走肝;谷昧苦,先走心;谷味甘,先走脾;谷昧辛,先走肺;谷味咸,先走肾。(《灵枢・五味》)

  (3)人有此三者,是谓坏府,毒药无治,短针无取,此皆绝皮伤肉,血气争黑。(《 宝命全形论》)

  例(1)提出了“治未病”的思想,阐明了“治未病”的重要性,数千年来一直有效地指导了中医学的防治实践。其中用“渴而穿井,斗而铸锥”这一“活的形象”向世人说明了防病的重要性,用最形象的比喻解释了“预防为主”的思想,道出了中医养生之道的真谛,诗歌般的以“‘立象’来尽‘意’”的语言,使其成为一种可感知的外观形式,意象精辟至美。例(2)和例(3)中一个常用的`“走”与“争”字,尽显“拟人”手法的高超,可谓传神之笔,使读者惊叹作者创造性词语的艺术,类似这样以生动的形象来表达医理的语言在文中不胜枚举。再如:   (4)死脾脉来,锐坚如乌之喙,如鸟之距,如屋之漏,如水之流,曰脾死。(《素问・平人气象论》)

  (5)目裹微肿,如卧蚕起之状、曰水。(《素问・平人气象论》)

  (6)阳之气,以天地之疾风名也。暴气象雷,逆气象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

  (7)六经为川,肠胃为海,九窍为水注之气。(《素问・阴阳应象大论》)

  (8)岐伯曰:圣人不能使化者,为之邪不可留也。故两军相当,旗帜相望,白刃陈于中野者,此非一日之谋也。能使其民,令行禁止,士卒无白刃之难者,非一日之教也,须之得也。夫至使身被痈疽之病,脓血之聚者,不亦离道远乎?夫痈疽之生,脓血之成也,不从天下,不从地出,积微之所生也。故圣人自治于未有形也,愚者遭其已成也。(《灵枢・玉版》)

  例(4)中作者用生活中人们熟知的“乌喙”“鸟距”“屋漏”“水流”等意象来比喻死脾脉来的锐坚情况,既具体又形象。例(5)“目裹微肿”(眼胞浮肿)的病状通过“卧蚕起之状”(蚕虫眠后的样子)的形象说明后变得通俗易懂。例(6)把“暴气”“逆气”这两个较为抽象的概念想象为有声有光的雷霆和发热发光的火焰,使其得以说明。例(7)把“六经”比喻为“山川”,把“肠胃”比作“大海”,“九窍”比为“水注之气”,其语言充满了艺术感染力。例(8)中所立之象这“两军相当”“令行禁止”“非一日之谋”“一日之教”说明人体病理“痈疽”“脓血”的形成是由微小的病邪逐渐发展而形成的。所以高明的医生,在“痈疽”没有形成之前,就进行预防;愚笨的人不知道养生防病,就只有遭受疾病带来的痛苦了。还有用生活中生火煮饭的景象表达肾对脾胃的温煦作用;肾阳的气化机理则借用湖面雾气蒸腾而上之景象来描述;肺主肃降的功能以杨柳徐垂的形象来表达等,这些雅致“立象”的营造,充分证明了“中国古人强调‘立象’以尽‘意’,‘立象’以求‘似’”[7]的写作手法,医理以“立象”来表达使行文创造出一种气韵生动的文境美以及“艺术语言那种超越于外在感性形象之外的生生不息的艺术感染力和美感生命力”[8]。

  骆小所认为:审美意象就是主体头脑中的一种流动可变的意中之象。审美主体为了描写这种意中之象,就必须找与主客体相适应的物质手段和媒介,通过一定的组织构造,把它固定下来。这种物质手段和媒介便是艺术语言。[9](P51)《内经》的语言表达让读者体会到这样一种艺术语言的特质。鲁迅曾就汉字的特点在文章中的运用说道:“故其所涵,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10]从语言应用的角度,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内经》之所以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除医理外,还在于作品极具艺术性的语言表达,而这种通过大量的“立象”来完成医理的语言表达尽显《内经》语言之“意象美”。

  三、《内经》语言的意象类型

  人们对世界的基本认知规律遵循着由近及远、由具体到抽象的规律。我国古人在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思想指导下,以形象思维的方法,把自己的身体作为衡量和判断周围事物的标准,把人对世界万事万物的感知经验用到对生命现象与疾病规律的认知上,通过已经熟悉的事物来认识和研究不熟悉的事物,从而逐渐构建了中医学的理论体系。所立之“象”都是基于身体的感知经验,用已知的事物来描述未知的事物。根据感知经验的来源与对象不同,本文将《内经》语言表达所“立”之“象”粗略划分为以下三种类型,以说明《内经》语言表达“立象”之多,语言应用之“活”。

  第一类:自然型意象。这类意象与天地万物自然界有关,主要是用借助自然界的各种人们容易感知到或熟悉的现象来说明人体各种脏器的机能、作用,以达到通俗易懂,易于理解的目的。见表1:

  表1:自然型意象

  原文 篇名 说明

  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 《生气通天论篇》 用自然界提供能量的“天”与“日”比喻人体各种功能活动所需要的能量。

  脾者土也,治中央。 《太阴阳明论篇》 以自然界能蕴育万物生命的土(地)来隐喻人体脾脏运化水谷、化生气血、濡养全身的生理功能。

  胃为水谷之海。 《五藏别论篇》 以自然界中容纳力强大的海来描述人体胃腑对饮食水谷的容纳功能。

  风者善行而数变。 《风论篇》 用自然界无形流动、瞬息变化、摧折树木的风来说明引起人体发热、汗出、恶风、游走不定、变化多端等特征的致病因素。

  天癸竭,地道不通。 《上古天真论篇》 将自然界的(土)地隐喻女性的子宫,地道不通隐喻女性月经绝止的生理现象。

  上焦如雾。 《营卫生会篇》 空气中水气凝结为细微的水滴悬浮于空中的状态即雾。形容“上焦”主布散水固精气,如同雾露蒸腾。

  第二类:社会型意象。社会型意象在表述上参照了人们所熟知的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行为,有客观的、主观的,如“空间、事物、事件、关系、情绪、心理活动及状态、感觉”等,或各种具体或抽象概念,如“上下、左右、男女、父母、君臣、主客、战争、寒热温凉、喜怒忧思悲恐惊、辛甘酸苦咸”等,深刻形象,易于说明。见表2:

  表2:社会型意象

  原文 篇名 说明

  重阴必阳,重阳必阴。 《阴阳应象大论篇》 以人们描述重量的词汇“重”来隐喻中医对人体某一状态或方面发展到极点的状态。

  凡痹之客五藏者。 《痹论篇》 “客”是描述外来人或事物的词汇,这里将外来致病因素侵犯人体的行为立象为“外来人”。

  壮火之气衰、其�悍者,按而收之。 《阴阳应象大论篇》 以人们描述身体强壮的词汇“壮(实)”来隐喻人体热量的过多与亢盛;用描述人体轻捷勇猛的词汇“�悍”来形象说明人体病势急猛的状态。

  阴争于内,阳扰于外。 《阴阳别论篇》 用人们对战争状态的各种描述词汇如“争”和“扰”来隐喻人体内环境不协调的疾病状态。

  虚邪贼风。 《上古天真论篇》 以人类社会中表达不正当、不老实的人或事物的词汇“邪”,以及表达偷东西或危害国家的人的词汇“贼”来说明引起人体疾病的外部因素。   第三类:哲学型意象:哲学型意象:的主要目的是“阴阳”的概念和“阴阳”在人体健康及其病理方面的地体现及其关系等的解释说明。这些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吸取了“阴阳、五行、象数、有无”等概念或范畴而形成的反映事物对立统一的意象,书中多次提到的“阴阳”概念逐步发展成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范畴,它是对自然界相互关联的某些事物或现象对立双方属性的概括。它表示相互对立又相互关联的两种事物或同一事物内部的两个方面。见表3:

  表3:哲学型意象

  原文 篇名 说明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 用“父母”“生杀本始”“神明之府”等意象来说明“阴阳”为万物之根本。

  夫言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言人身之阴阳,则背为阳,腹为阴。言人身之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肝、心、脾、肺、肾五脏皆为阴,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六腑皆为阳。 《金匮真言论》 以阴阳的范畴来隐喻生命的本源与各种脏腑器官的功能。

  阴中有阴,阳中有阳。平旦至日中,天之阳,阳中之阳也;日中至黄昏,天之阳,阳中之阴也;鸡鸣至平旦,天之阴,阴中之阳也。故人亦应之。 《金匮真言论》 如果不以“日中”“黄昏”“鸡鸣”等立象,很难将阴阳的范畴与自然界中一昼夜的自然变化和人体一天中的生理变化联系起来

  阳虚则外寒,阴虚则内热,阳盛则外热,阴盛则内寒。 《调经论》 以阴阳双方偏盛或偏衰的状态来比喻人体的疾病产生和病理变化。

  审其阴阳,以别柔刚,阳病治阴,阴病治阳。 《阴阳应象大论》 以阴阳的范畴隐喻疾病病理属性的诊断和治疗原则。

  《内经》认为治病必求于本,本于阴阳,即溯本求源的依据是阴阳,根据阴阳的表象去探寻疾病的内在规律。怎样才能解释说明“阴阳”概念及其病理、医理呢?《内经》通过应用大量的比喻“立象”,用象形的方式使这一概念更加生动活泼,易于理解。

  四、结语

  《内经》使用了大量类似以上这些意象来阐述和解释了深奥的医理,以“立象”的方法,在动态描述中使深奥的医理、病理变得通俗易懂,使听者、读者“尽其意”,这与西方概念式的、冰冷的逻辑思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立象”来准确表达难于言说的复杂的生命现象,或许是最简洁和最科学的表达方法。各种各样的“意象”,使语言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因为意象的使用,成功地弥补了纯由形式逻辑词汇构成的理论语言僵硬、封闭的缺陷,极大地扩大了陈述科学理论所提供的意义空间,这便是中医语言艺术之美、也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