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朋党论原文
朋党论(欧阳修)
◇原文
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①。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②。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③。”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嗟呼!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注释
①目为党人:桓帝时宦官专权不法,朝官李膺等极力反对,被视为反对朝廷之“党人”,二百多人遭到逮捕,后虽释放,但不准做官;灵帝时外戚**,起用“党人”,并谋诛灭宦官,事泄,李膺等百余人死于狱中,各州郡因牵连而“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后汉书·党锢列传》)。
②“唐之晚年”句:晚唐穆宗至宣宗年间(821—859),朝官之间出现了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互相倾轧的斗争,此起彼伏,史称“牛李党争”。句中指此。
③投之黄河:裴枢、陆康等七人,因忤梁王被害于滑州白马驿。时梁王亲信李振乘机诋毁曰:“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梁王笑而从之。见《旧五代史·梁书·李振列传》。
◇鉴赏
《朋党论》题下有注:“在谏院进。”仁宗庆历年间,杜衍、富弼、韩琦、范仲淹等在朝执政;欧阳修、余靖等为谏官。他们同心协力,欲尽除弊政,史称“庆历革新”。但其政敌夏竦等人对此不悦,便与其党羽竭力制造舆论,攻击范仲淹等人结为朋党,欲尽去之。时欧阳修以谏官之身奋起反击,既上疏言富、范等人为国忠义,又进《朋党论》以破邪说。本文就是在这样激烈的政治斗争背景下写成的。
文章开宗明义,提出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的中心论点。接下来就“同利”“同道”的性质深入展开,将前面提出的中心论点作了更为透辟的解说,使人一目了然,印象深刻。
第三段引证大量古事,由远古说起,渐次而下,从正、反两个方面,纵谈史实,重在证明国家之兴衰,不在于朋党之名,而在于朋党之实,即以“同道为朋”,还是以“同利为朋”;是以国事为重,还是以一己之私利为重。
惨痛的'教训,应引为鉴戒。第四段,以倒卷之笔回应史事,从一反一正的说明中给予强调。先从反面教训讲起,再从正面经验道来。有了这段的翻腾照应,就使得事与理、实与虚、古与今紧密相融,连成一体,而无懈可击了。
此篇与王禹偁的《朋党论》相较,王文只是就事说理,平心静气,娓娓道来;欧文连用排笔,不仅事理兼备,曲折尽致,而且气盛义高,更具有鲜明的战斗性。
◇妙评
议论酣恣。
——明·唐顺之《唐宋八大家文钞》
破千古人君之疑。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十二
最明畅之文,却甚幽细;最条直之文,却甚郁勃;最平夷之文,却甚跳跃鼓舞。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三
前后两段结束,前段立论,大旨已极分晓,后段又以兴亡治乱之迹反复推说,庶以觉悟世主,其言真龟鉴也。立体既方正,用笔却能参伍入妙。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欧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