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词的艺术特色

黄飞

秦观词的艺术特色

  纵观少游“伤情”词,

  凄婉清丽入画意。

  世间多少丹青手,

  泪洒“山抹微云”里。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人,北宋神宗元丰八年进士。秦观一生仕途坎坷,年轻时,文章就被人称道,连他的政敌王安石也赞誉他“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但科举考试却屡试不中,为官之后即身陷“党争”,屡遭贬谪,空有满腹经纶,竟怀才不遇,真可谓空负“屈宋才”,奈何“屈贾命”,抑郁之情充溢于胸,化而为词,凄婉清丽。他的词作内容多写男女爱情和贬谪生活,词风蕴籍含蓄,音律和谐,语言清新,被目为“婉约之宗”。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而女词人李清照在《词论》中有语云“秦(少游)即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良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这些评论大体上道出了秦词特色。而论者以为秦词最显著的特点莫过于“凄婉清丽,富有画意”,现结合秦观的具体作品从遣词造句的角度加以分析他为表现这一风格所运用的艺术手法。

  首先,为了表达深曲婉致的情致,词人在造词上是很有特色的,他最爱用一些诸如轻、微、细、柔的字眼。如:

  西城杨柳弄春柔(《江城子》)

  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水龙吟》)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八六子》)

  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满庭芳》)

  在秦观眼里,不仅风是轻的,雨是微的,梦是幽的,就连秦筝也是小的,且是“低按”。正是这些语辞的使用,烘托出轻柔迷离的景象,将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愁、思、恋明白如画地描述出来,给人纤柔、委婉、含蓄、缠绵的感受,秦观也因此才得以享有“婉约大家”的盛誉。

  其次,秦观词中的动词运用恰当自然,与他含蓄蕴籍清婉凄丽的词风暗合,真可谓别具匠心。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满庭芳•山抹微云》)

  花影乱,莺声碎 (《千秋岁》)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鹊桥仙》)

  为何先说那个“抹”字,因为此处“抹”得奇,“抹”得新鲜,抹出了国画画理,抹者何也,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秦观善用,“抹”,有其诗为证:“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同样成为名句。看来,他确实是有意地运用绘画的笔法而将它写入了诗词,人说他“通画理”,可增一层印证。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其致一也。“山抹微云”四字,宛然画出了一幅“横云断岭”图。怪不得苏轼要称他为“山抹微云秦学士”呢。

  而“连”字的运用也深得画理之妙,有人曾欲以“黏”字替之,孰不知如此写天际四垂,远与地平相“接”,实在太雕琢、太穿凿、太吃力、太凝重、太失灵动,艺术是不以此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国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而“天连衰草”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的茫远境界,既通国画画理,也符合西洋画的透视学,善用“连”字的名句例证还有寇准之诗句:“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弘一大师的词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如此妙用,岂可替换?

  “花影乱,莺声碎”这两句词从字面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月高花影重”,然而词人把它浓缩为两个三字句,便觉高度凝练。莺声呖呖,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摇曳,以一“乱”字形容,几堪迷耳。如此春景与后文中的哀伤成对衬,极尽婉曲之能事。

  再来品味《鹊桥仙》里那令人心碎的一“顾”,才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鹊桥欢会,顷刻间又成离别之处,怜怜惜别令人伤怀,于是不忍回头看那云际间的鹊桥,然而分别在际,又岂能不“顾”?这“顾”与不“顾”间的取舍何其难哉!“忍”字心头一把刀啊!婉转的语意里,蕴含深刻,含有无限惜别之情,含有无限辛酸泪!

  另外,秦观词里的比喻修辞运用也充分彰显了他凄婉清丽词风,如: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江城子》)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鹊桥仙》)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

  南唐后主有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学士“便做春江都是泪”句,当是化此而出,却自有深味妙趣,它妙就妙在一下子将从篇首开始逐渐写出的泪流、水流、恨流挽合成一江春水,滔滔不尽地向东流去,使人沉浸在感情的洪流中,这比喻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逐渐汇合而成,水到渠成的,把暮春伤别的幽恨具体化、形象化、深厚化。

  再来赏析“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句,把两情相会时的缠绵悱恻的情意,喻做悠悠无声,缓缓流泄的清澈的水,一样的缠绵,一样的轻柔,何其贴切,而此句又暗合“银汉迢迢”之景,即景设喻,又是向其自然,然而,良宵苦短,一夕佳期竟然像梦幻一般倏然而逝,才相见又分离,怎不令人心碎!“佳期如梦”,除言相会之期的愉悦美妙,更显相会时间之短,道出了爱侣相会时的快乐并痛苦的复杂心情,含蕴深厚,婉转曲折,令人回味无穷。

  《千秋岁》一词,词人从眼前以往昔,又从往昔想到今后,深感前路茫茫,人生叵测,一种巨大的痛苦在啮他的心灵,因此不禁发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呼喊,这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同时也在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了。“飞红”句颇似从杜甫《曲江对酒》诗中“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化来。然以海喻愁,却是作者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从全篇来讲,这一结局也极有力,以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以愁深似海的妙喻,抒写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产生的无以自解的愁苦和悲伤,读来哀怨凄婉,有一咏三叹之妙。

  有人指责秦观的词过于“纤弱”,情调太低,殊不知文学样式本来就是多彩多姿的,雄浑豪放、清峻峭拔固然是一种美,然而,凄婉清丽就不是一种美吗?艺术大师罗丹曾经说过,有一种比美更可爱的东西,那就是美的残余。一朵迎日而开的娇艳的花是美的.,一朵经过暴风雨摧残之后而依然怒放的花不更可爱吗?因为它不在于花本身的美,更在于它本身贯注了一种生命的活力,与自然抗争的魅力。秦观词所吟唱的正是他在重压之下凄苦愁绝的声音,正是他对人生真、善、美的执着追求。正是他企图凭自己的满腹才华,一腔热血来改变命运、改变人生而不得的悲怆之声!他的情、他的愁、他的恨、他的悲,他的“凄婉”,他的“凄丽”、“清丽”,也正是对那不公平社会发出的无可奈何的抗争。

  诚然,秦观的词与同时代的苏轼的词相比,题材内容是单薄了一些,情调、意境也不如苏词的豪迈、壮阔,但是他作为婉约派的集大成者,由他与他同时代的其他词人固定下来的这种婉约词风一直是我们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朵奇葩,而且将永远与人类情感中的真、善、美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