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千秋岁》(水寒沙外)鉴赏

刘莉莉

秦观《千秋岁》(水寒沙外)鉴赏

  秦观是北宋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但在秦观现存的所有作品中,词只有三卷100多首,而诗有十四卷430多首,文则达三十卷共250多篇,诗文相加,其篇幅远远超过词若干倍。“苏门四学士”之一,被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官至太学博士,史馆编修。代表作品:《鹊桥仙》《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

  赏析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情有情思。”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少游此作就是将身世之感融入艳情小词,感情深挚悲切。这种悲切之情,通过全词浓郁的意境渲染来表达,言有尽而意无穷。词作于诗人坐元祐党祸,贬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刘拯论增损《神宗实录》中途改贬监处州酒税,政治上的打击接连而来之时。“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此四句是写景,处州城外有大溪,沙滩。此时春寒已退,该是晚春时节了。后两句似出自晚唐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状花影摇曳,莺声间关,形象生动,摹写精当。用“乱”和“碎”来形容花多,同时也传递出词人心绪的纷乱,荡然无绪。可谓以乐景写哀情,给人以凄迷的感受。“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他乡逢春,因景生情,引起词人飘零身世之感。词人受贬远陟,孑然一身,更无酒兴,且种种苦况,使人形影消瘦,衣带渐宽。“宽衣带”,出自《古诗十九首》“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哀婉深沉。“人不见”句,从江淹《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以情人相期不遇的惆怅,喻遭贬远离亲友的哀婉,是别情,也是政治失意的悲哀。

  现实的凄凉境遇,自然又勾起他对往日的回忆。下片起句“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西池会,《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诏赐馆阁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二十有六人。”西池会即指这次集会。《能改斋漫录》卷十九:“少游词云:‘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亦为在京师与毅甫同在于朝,叙其为金明池之游耳。”可见作者当时在京师供职秘书省,与僚友西池宴集赋诗唱和,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光。他在词中不止一次地提及。鹓鹭,谓朝官之行列,如鹓鸟和鹭鸟排列整齐有序。《隋书·音乐志》:“怀黄绾白,鹓鹭成行”,鹓鹭即指朝廷百官。飞盖,状车辆之疾行,出自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作者回忆西池宴集,馆阁官员乘车驰骋于大道,使他无限眷恋,那欢乐情景,“携手处,今谁在?”抚今追昔,由于政治风云变幻,同僚好友多被贬谪,天各一方,词人怎能不倍加忆念故人?“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沉重的挫折和打击,他自觉再无伸展抱负的机会了。日边,借指皇帝身边。李白《行路难》诗其一:“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王琦注引《宋书》:“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少游反用这一典故,可见他对朝廷不敢抱有幻想了。朱颜改,指青春年华消逝,寓政治理想破灭,飘泊憔悴之叹。如说前面是感伤,到此则凄伤无际了。南唐李煜亡国沦为囚徒,追忆故国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无限悲痛,蕴意相近。其深切的人生浩叹,异代同心。无怪乎秦观之友人孔毅甫览至 “镜里朱颜改”之句惊曰:“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尤其是结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更是感动千古的名句。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古人伤春惜花,感叹岁月流逝,青春易老。少游此结句,即眼前景,寄万般情。他没有回天之力,只能悲叹,良时难追,红颜消失,他体验着如沧海般浩渺的深广愁怨。这是词人和着血泪的悲叹!“落红万点”,意象鲜明,具有一种惊人心魄的凄迷的美,唤起千古读者心中无限惜春之情,惜人之意。已故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美,未必有韵;美而有情,然后韵矣。美易臻,美而浮之以韵,乃难能耳。”(《朱光潜美学论文集》)以此词结句证之,诚然。

  此词以“春”贯穿全篇,“今春”和“昔春”,“盛春”到“暮春”,以时间的跨度,将不同的时空和昔盛今衰等感受,个人的命运融合为一,创造出完整的意境。《渔洋诗话》称:“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所谓“兴会超妙”就是神韵,当“兴会神到之时,雪与芭蕉不妨合绘,地名寥远不相属亦不妨连缀。”(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作者将这些景连缀,衬托出伤春慨世的主题,可谓“情韵兼胜”(《四库提要》)。冯煦《蓄庵论词》:“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秦词如此感人,语言如此有回味,就是因为词中有情致、神韵。(高人雄)

  秦观千秋岁词解读

  在与青田县城隔江相望的披云山麓,离铁路桥涵不远处,有一座始建于唐天宝年间,宋朝时改名的栖霞寺。千百年过去,往昔的僧院梵钟,寺外的圩地沙滩,磴步小溪和瓯江边的小舟古渡早已杳无尘迹。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和风驰电掣的车辆。和谐社区正向人们展示着现代化的文明生活。

  遗存的栖霞寺上首,一块带有基座青石字碑竖立在莺花亭中。正面上书阴文篆刻:“宋秦淮海先生留宿处”九字。石碑的背面用行书体镌刻着秦观·秦淮海先生的“千秋岁”词全文。文辞绮丽凄美,仿佛浮现着当年被贬谪在处州监酒税的这位苏门学士怅望江城的失意身影。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初字太虚。别号邗沟居士,学者称其为淮海先生。宋扬州高邮人(江苏高邮)。祖父曾任江西南康(今粤都县)承议郎。父元化,师从大学者胡瑗(993—1059)门下。秦观在仁宗皇祐三年生在九江。5岁时随父母回商邮定居,15岁时,秦父元化去世。19岁时,秦观娶当地湖南藉富商徐成甫的.长女徐文美为妻。22岁后曾在湖州太守孙觉处做过几年幕僚。29岁拜识苏轼于徐州。宋神宗元丰元年、五年(1078、1082),秦观先后两次参加科考均落榜。直到元丰八年(1085),37岁的秦观才得中焦蹈榜进士。初授定海(今镇海)主簿,后调任蔡州教授(今河南汝南)。宋哲宗元佑二年(1087),秦观应召参加“贤良方正直方极谏”制科考试。因论朋党文辞冒犯“洛党”而未被录取。次年,范纯仁举荐秦观能胜任“著述之科”而召秦观再到汴京“应制科策论”,被召为宣教郎,太学博士。后被洛党攻讦,改“秘书省校对黄本书藉”(官名:专事校对抄录供皇帝阅览图书的从八品官)。元佑八年(1093),苏轼进京任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起草诰命召令的相职),升秦观为科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授宣德郎(正七品禄)。这一年九月,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去世;十月,18岁的宋哲宗亲政改元,起用朔党等“新党”。绍圣元年(1094)四月,秦观坐“元佑党藉”被贬出京,任杭州通判。在赴任途中,他又被以“增删神宗实录”罪贬往处州“监酒税”。从此,秦观在处州过了三年(1094—1096),“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的被监视的谪居生活。

  早在秦观居家未仕时,他就和昭庆禅师、诗僧道潜(参寥子)、佛印等多有交往。到处州后,秦观结识了青田慈仁寺(舒桥王巷间)的住持、诗僧昙法师。常经慈仁寺到青田水南栖霞寺留宿,抄写经文。佛寺成了秦观希图解脱厄运的去所。不料,秦观又被打了“谒告佛言”(在佛前申听不平)的小报告。绍圣三年(1096),他再次远贬到湖南郴州。半年后被送往广西横州(合浦县)编管(不能离境)的监视居住,又过了半年,秦观被革去了功名,移送到更僻远的雷州编管。这一年正是宋徽宗元符二年(1099),秦观51岁。第二年初,失望至极的秦观为自己预写了挽词。五月,他收到了朝庭颁发的“元佑党人”可以“内徒”的召令。秦观复任“宣德郎”: “放还”湖南衡州。可是就在这一年的8月12日,在返归回途经广西藤州时,秦观却乐极生悲,在该县的光化亭中“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而笑视着杯水而逝!走完了被卷入党争漩涡而潦倒终生的旅程,享年52岁。

  秦观有所不知的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朝廷党争又起。擅国专权的蔡京将前朝为官的不同政见者统列为“元佑党人”,斥之为“奸党”。重禁元佑学术,并在宫殿外的端礼门竖立了一块刻有120人名字的“元佑党人碑”,除曾执政的司马光、吕大防、苏轼等人外,“余官”50名,第一名便是已被“放还”,死在途中的秦观;不但如此,苏氏父子(三苏)、黄庭坚、秦观等人著作和书藉印版一概被销毁。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在蔡京第三次书刻有309名的“元佑党人碑”中,已死多年秦观仍然碑上有名,只不过注明“已故”而已。因此,秦观的儿子秦湛只能先把秦观的灵枢置放在长沙,后又移置到商邮县东山文游台停榇。直到大观元年(1107),“元佑党人”解禁后的第二年,已任常州通判的秦湛,才得以将父亲秦观的棺木迁葬在无锡惠山二茅峰南麓,与母亲徐氏夫人合葬在一起。

  秦观的千秋岁词的写作地点,学者向来有不同意见。许多学者都认为秦观“游南园作千秋岁”。又举“范成大倡议建莺花亭”为佐证。但是,据《名胜志》记载:丽水处州南园,又称之为“府治南园”。无论从秦观在处州监酒税三年“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的谪居怛惕环境和人际关系,还是从词的文字情景和以“海”字结韵的文字解读。“千秋岁词”不可能创作在辟有官员休息场所的处州府治南园,而应该在更容易联想到海的青田县水南栖霞寺外的沙滩上。这里的瓯江流向温州(宋温溪属温州地),而温州东边则是大海。从早年瓯江潮曾涨到青田海口。至今瓯江潮水尚能涨到县城东郊的平演来看。通过字句解读,创作地在青田水南更为贴近。

  千秋岁词全文如下: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词牌名,词曲吟唱的固定调式和节拍。“千秋岁”属越调,无射商音。定调为F调。其音繁促凄紧,听之使人哀伤。词谱分前后两段,各八句,共十韵,七十一字。

  该词一起句就标明了作者身处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水边沙外”。地点:栖霞寺外的沙洲上,瓯江边,面对青田县城(后文再作补叙)。时间:暮春季节。以“外”字连带“城郭”,正是“城郭轻寒退”的时候。城郭:孟子曰,“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如青田水南村,石郭、平堰(平演)、西门外、后山等周边地区。这里已是绿意盎然。“花影乱,莺声碎”。此句从南北朝的《丘迟与陈佰之书》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演化而来。落花零乱地飘坠在草地;惜春的黄莺凄厉地不停叫着,听之令人心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我也因为“党藉”的缘故被贬离京,来到浙南这贫瘠的小州。离愁别绪使得我酒也不敢得饮了,怕饮酒烧愁愁更愁。人也瘦了,衣服腰带显得比过去宽大了许多。“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我孤身一人站在瓯江边的沙洲上,身边没有一个相知的人可以倾诉,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落暮的乌云渐渐聚合在县城上空。猜不透乌云上空隐藏着什么。于是秦观联想到许许多多涉及自己的人和事;包括当初推荐自己进京任太学博士,后来又说是荐错了人“愿寝前荐”的赵君锡和弹劾自己、乱安罪名的朱光庭、贾易等人。同样被贬离京的恩师苏轼和几年来朝夕相处的“苏门学士”们都在哪里呢?……

  紧接上半阙过片,秦观展开了往日的美好回忆:“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西池:即宋汴京城西的金明池,当年四大皇家名园之一。金明池原为后周训练水军的水域。入宋后,经引水扩容,构建水心五殿和楼台亭榭,成为皇帝检阅水军对垒和水嬉的娱乐场所。每年3月1日至4月8日,金明池对外开放,允许市民入园观赏游玩,观看以龙舟为主体的“夺标”比赛。王安石曾有诗赞金明池的喧闹景象:“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鵷鷺两种水鸟名。此谓朝官如同飞行的水鸟,行列有序。“飞盖”:车辆的幔盖,急疾地驰驶而过。自元佑三年(1088)至绍兴元年(1094),这五年,秦观先后任职国子监(太学)秘书省、国史院。是他一生最惬意的日子。官虽小,但交往的都是馆阁名流。秦观常和他们游赏汴京各处名园古迹。这段日子,他有诗描述过得意的心情:“金爵觚棱转夕晖,飘飘宫叶堕秋衣。出门尘涨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金爵是高脚酒杯,觚棱也是酒杯,有四角或六角型),此诗可为该词“日边清梦断”作注解:

  元佑七年(1092)上已(三月三日)时任“秘书省校对黄本书藉”的秦观在饮了“诏赐馆阁花酒”之后,和26位馆阁同仁畅游了金明池、琼林苑,又到于国夫人园聚会畅饮。“于国夫人园”位于汴京皇城东外永宁坊。是驸马都尉王诜的府第西园。内有花木池沼陈设之胜。西园建有“宝绘堂”,专藏古今书法名画。王诜字晋卿,是宋开国元勋王全斌之后,王诜尚神宗次女蜀国公主。是哲宗的姐夫,王诜能诗善画,才誉卓越。和苏轼、苏门四学士、书画家李公麟、米芾、高僧园通等多有交往。在王诜宅第“西园雅集”是北宋文坛盛事,(似高级的文化沙龙)。秦观上一次参加“西园雅集”是元佑二年(1087),当时有苏轼、李公麟等16人。后由李公麟作画,米芾作证,此前描绘了当时的雅集情景传世,被誉为美谈。可以想见,这两次名流的两池游赏,西园雅集于现在孤身一身站在栖霞寺外沙洲上的秦观,与今日是多么鲜明的反差!难怪他会发出“携手处,今谁在?”的哀情悲叹了。这时,由于“党祸”,苏轼已被贬到海南琼州,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任四川涪州别驾;晁补之被贬监江西上饶(停州)酒税;张耒被贬到湖北黄冈,苏辙被贬到筠州。王诜驸马也因苏轼的牵连被贬为在福建的昭化军行军司马,无佑党人被贬得颠沛流离,天各一方。作为文化名人的苏门四学士都成了贫瘠州县的税务小官。朝中再无一友人在位。所以秦观悲叹“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当初秦观被贬离京时,曾写过一首“望海潮”词。中有“常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朔党、洛党、蜀党政争,政见都乱套了)。“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防花”(繁华地花月为之失色)。“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原先,秦观被贬地是杭州通判(州副职),虽然离京出乎“无奈”,但还“归心暗随”,总想有朝一日,还能有上司朋友提僚,奉召回京。但是现在,元佑党人都已星消云散,自顾不遐。京城的西园雅集,“诏赐花酒”都成了南柯一梦,盛况不再。所以秦观觉得现在要重回帝京的美好愿望真的要破灭了。联想到已是青春不再,(当年应该是绍圣三年(1096)秦观48岁)。此前,秦观所作的江城子三首就写到过:“韶光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又道:“落花飞,为谁吹?月冷风高此恨只天知?”想到与昔日的恩师和文坛好友,恰似“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而眼前东去的瓯江流水,向东石郭转弯处不远,便是温州地界了。温州再东,便是渺茫的大海,他的愁,小舟载不动,离别情绪有如春江,滔滔东去,情绪是那样的低落,惆怅而不能自解。秦观终于面对瓯江迸发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心声!

  秦观写了这首词后回处州不久,被政敌以“谒告写佛书”的罪名,免除了监处州酒税的职务。在法海寺“反省”三个月后,被贬往湖南郴州。途经衡阳,好友孔文仲毅甫看了这首词,惊诧道:“你正值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在送走秦观后,孔文仲又对好友说:“秦少游气色大不象从前,恐怕将活不长久了”!果其不然,秦观到郴州,再贬横州、雷州编管,在写这首词后仅4年,便离开了人间。

  同时期的诗人文友都曾以原韵唱和过秦观这首千秋岁词,但都不如原词好。原因一则是步庚和难;二则是他们原感情都不如秦观细赋,也没有与之相似的情景交融的场景。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才能使秦观写出这样哀伤、凄绝,清丽中不断意脉,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的千古绝唱来。

  这首词汲古本题作“谪虔州(今江西赣县)日作”。一般认为作于处州(今浙江丽水)贬所。而曾敏行《独醒杂志》说,乃少游谪居期间,过衡阳与孔毅甫饮于郡时所作。此词词语凄楚,当时一些友朋文人,惊为绝笔。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言不论水边沙外还是内城外郭,已是一片暮春气息。“春寒退”,春天即将归去。这种恋春、惜春之情,也正是词人惆怅失意的感情流露。“花影乱,莺声碎”,写“花影”,可见阳光明媚;写“莺声”,可见境界清幽。“花影”、“莺声”相互照应,应是一派明柔春景,加上“乱”、“碎”二字,联系上文的惆怅之情和下文的“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两句看,则乱者情也,碎者心也。春光虽好,但已入暮,身世如斯,怎不令人心碎意乱。这就自然地引起“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的怀人之情。“飘零”是说自己遭受贬谪,“酒盏”是指与朋辈把酒共话。一个“疏”字,写出词人仕途坎坷,半生飘零,因而久已未和好友同游共饮、谈诗论政了。对这种友情的无尽相思,使人衣带渐宽身渐瘦。“离别宽衣带”所说的“离别”,不是普通的离别,而是因政治原由各遭贬谪,天各一方,前途未卜的离别,所以其痛苦更甚。“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词人明知相见不易,却又无时不产生强烈的愿望。但翘首远望,昔日挚友又在何处呢?看到的只是在寂寂暮色中渐渐聚合的天空碧云。思念、失望、孤寂、苦恼,在“人不见”、“空相对”里得到深刻地表露。

  下片“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两句,据《西城宴集》诗序说:“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诏赐馆阁官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作者在《上巳游金明池》里曾记其事。这里的“西池”,即指金明池;“鵷鹭”是两种鸟名,因其飞行有序,故常用以喻班行有序的朝官;“盖”,车盖,指车。这两句是追忆当年与同僚友好,飞车赴会的盛况。这次盛会,参加者三十六人,皆当时名公文人,他们纵谈阔论,宴饮畅游,从早至晚,极尽欢娱。但,俱往矣!如今朋辈星散,各贬他乡,抚今追昔,不能不使词人发出“携手处,今谁在?”的凄怆悲呼。“日边清梦断”,“日边”指帝京,词人越是忆念昔年帝京携手共游旧事,越意识到既往之日不可复回。本来,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愿望,往往可在梦中寻求,但是“清梦断”,词人清醒地认识到重返帝京、旧友重聚已不可能。这种不满当前流离生活又深知前途无望的双重感情,使词人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而憔悴衰老,以至“镜里朱颜改”。难怪孔毅甫见“镜里朱颜改”一句时,惊道:“少游盛年,何为悲怆如此。”“春去也”呼应开篇“春寒退”,且在感情上表现得更沉重,无限凄楚哀怨的情思溢于词表;而“飞红万点愁如海”,以落花飘零衬愁情,其悲怆绝望的心情更令读者惊心。据说,曾布见此句道:“秦七必不久于世,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少游不久果然逝世,可见以海喻愁乃词人内心深处的断肠泪凝聚而成。

  此词为怀念友人而作,更沁透着词人贬谪之怨,因而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上片主要写离情和思念之苦,下片则抚今追昔道出了如海愁情。在语言上不脱清丽俊逸本色,虽有仿用前人诗词语意之处,但却自成格调,情韵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