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散文《在书中与自己相遇》

阿林

陈染散文《在书中与自己相遇》

  近几年,我买书越来越少了,即使到了书店,望着那些琳琅满目、铺天盖地、华丽漂亮的书,人却仿佛没什么精神,兴奋不起来。我觉得不是我的好奇心求知欲退化了,而是经过无数次的“打击”不再那么轻易相信了——比如一个非常精彩的书名、非常精致漂亮的装潢、非常值得探究的话题,这样好端端的一本书被买回家,一看,内容却粗糙肤浅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粗制滥造。这样的打击多了,人也就木然了,变得不轻易买书了。

  我一直觉得,物质商品的市场化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文化、文学、艺术的产品是否也要绝对的市场化呢?单纯的大众娱乐的繁荣是否是真正的文化繁荣?这些问题值得深思。

  我没有什么评价好书的绝对标准,只有一点个人的喜好——没有官气也没有商气,这是最基本的。我也几乎不相信排行榜一类的事物。我经常重读书柜里的旧书,读旧书如同品味陈年的醇酒,韵味无穷。

  前一段时间,我重读几本书柜里的旧书,《大哲学家生活传记》(美国,1992年5月,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成为我的一本枕边书,这本书可以作为我在庸琐的现实中寻求自己的精神位置的一本书,我可以没前没后翻开哪儿是哪儿地读下去,而且只需片刻时间,我便可以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那是和我的内心非常符合的深沉的精神所在,一种寻找自己并能够与自己相遇的精神状态,说到底,它是一本通过哲学家的思想脉络梳理我们自己思想的书。

  另一本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魔鬼辞典》(美国),这几乎是一本令人百读不厌的书,作者用辞典的方式,为周遭事物进行幽默、调侃和反讽的定义,阐明作家对人类及其文明的深深的沉思与质疑。还有一本书是三联书店出版的《现代人的焦虑与希望》(德国),该书涉及到一些困扰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问题,探索了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思想的根源,反省我们的社会结构、人对自然以及我们自身生命的嬗变、更迁,并试图指出一条脱离困境与危机的路途,在人类思想的不断破旧立新的激变中,在全球性的'思想多元化的世界上,如何寻找我们自己。

  我是在《我们仨》(三联书店)从书业排行榜冷却下来之后读到此书的。读完90岁高龄的杨绛先生的书的时候,我的确心悦诚服,杨绛老人的书我以为到达了炉火纯青的至高智慧,她尽力将历史、政治等意识形态化的东西不着一丝一痕,把那些随世而逝的时代的风云掩埋在聚散离合、骨肉人生的话语里边,她摈弃那种简单化的“我控诉”,不屑于跳着脚地“揭伤痕”,但是谁都能够看到那种淡定坦然、娓娓道来的人生戏剧背后的东西,这是大手笔、大境界的人才可以写得来的。

  她说:“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平平淡淡中透出的是高段位的人生智慧。

  当然杨绛老人多少也回避了生活中那些存在的丑陋,夫妻从不吵架吗?从不产生厌倦吗?人性中从未有过私欲、偏狭和粗暴吗?我觉得书中过多的和谐与温情冲淡了生活本身的某些锋芒与尖锐,因为即使是不掺杂历史政治的人生也会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堪啊!老人是有意回避这些的,她不想说了。我想,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有一些东西永远不想提及,不会透露于世,永远尘封于心,与生命一起消失。

  我还要提及一本特殊的书《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此书每一篇我都读了,觉得这是一本在中国这种独特而复杂的意识形态和人际关系背景下的人生哲学经典,既有变通的姿态,又有固守的执着;既有审慎小心的仔细,又有洒脱不羁的一笑了之……是一个活得太明白太通透太智慧的人的人生经验和策略。也许有人会说,圆通的多,棱角就显得的少;四面顾及的多,冷僻锋芒就显得少;外化的多,内化就显得少。但是,我想人生哲学不同于艺术创作,以王蒙先生的丰富阅历,是不会再把生活本身艺术化的。

  读一本好书的确如同品味一杯醇酒,好几天都会觉得日子非常充实,沉醉其中,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沉静并安于家中的阅读者来说,为生活中拥有如此的甘饴而感到韵味盎然。在书的宝藏中,我始终渴望智慧的火花娓娓跳出,渗透皮肤,融到血中,钻入骨中,犹如醇酒被慢慢咽入胸腹,之后,它的馨香和力量才缓缓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