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释怀的痛》散文
1998年阴历9月21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我慈爱的外祖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无比眷恋无比热爱着的这个世界。而我,竟然因为忙于工作,没能赶回老家,再看姥姥一眼,陪姥姥走完人间最后的里程。
1915年阴历7月26日,在一个富有的乡绅家庭,姥姥出生了。姥姥的父亲是个工厂主,在外乡做生意。童年的姥姥丰衣足食,快乐无忧,在同龄人羡慕的目光中,姥姥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16岁那年,姥姥要出嫁了。出嫁前100天,姥姥的父亲生病,医生抓错了药,老人家撒手人寰。带着丧父的巨痛,姥姥嫁给了家道中落的姥爷。据说姥爷家祖上也是方圆有名的大户,但到了姥爷这一代,已经是有名无实了。虽然家里穷,但姥爷却是个能人。我常听姥姥说,姥爷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舞枪弄棒,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不光这些杂耍在行,姥爷的手艺更是远近闻名的。姥爷的木工、瓦工活儿,样样都做到了师傅级别。嫁给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能人,姥姥也算是有福之人了吧?记得我长大后,有一次问姥姥,姥爷对她怎么样?姥姥长长地叹息一声:“怎么样呢,还不是早早就走了吗。”姥姥的这声叹息里既有甜蜜,也有嗔怪,更多的是留恋和不舍……
姥姥说,进了婆家的门,就是婆家的人。婆家说啥,咱就干啥,婆家说往东,咱绝不会往西。很难想象,在娘家娇生惯养的姥姥,到了婆家,却是泥土下的去,没有她吃不了的苦。纺线、缝衣、推磨、煮饭,女人干的,姥姥样样会干。劈柴、出粪、挑水、种地,男人干的,姥姥也全都能干。甚至连孩子,姥姥也能够自己接生。姥姥怀着我母亲的时候,带着她的儿子回娘家。走到半路,姥姥感到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根据以往的经验,姥姥知道自己要临产了。姥姥就嘱咐她的儿子赶快回家,找家人来。姥姥自己则找到一块大石头,躺下。孩子出生了,姥姥用一块尖尖的小石头,磨断了脐带,姥姥就这样接生了自己的孩子……家里的、地里的,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姥姥像个陀螺一样,忙着转个不停。姥姥说,不干不行啊,一大家子人,六七个孩子,得养活他们啊。你姥爷靠手艺出去挣点钱,我在家得一个人顶两个人干。姥姥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不含一丝半点的抱怨,甚至,如果细细地观察,还能从姥姥痴迷的神情中捕捉到姥姥对那段生活的无限留恋和向往。记得母亲曾问姥姥:“妈,你说是你年轻时候干活好,还是老了什么都不用干好?”姥姥扬起了低垂着的头,用手拍拍她的额头,缕缕她花白的头发,两眼眯缝着,好像在努力地回想着年轻时候的生活,姥姥说:“谁还不愿过年轻的时候哇,那个时候再苦再累,日子过得有奔头啊!”
姥姥生了九个孩子,但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姥姥的前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都不幸夭折。姥姥常常跟我说起她的这三个不曾长成的儿女。说他们怎样的聪明乖巧,怎样的活泼可爱。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姥姥大儿子和大女儿的一些故事。
姥姥说,她大儿子的出生,很不寻常。儿子出生前一天,她做了一个特别古怪的梦。她梦见一口棺材,棺材里面有块红布,红布里头包着一个小孩。第二天,姥姥的儿子就出生了。这是姥姥的第一个孩子。姥姥说,她的大儿子长得天庭饱满,人见人爱,一脸的富贵相。曾有两个算命的,都说这孩子太好了,就是投错了胎。说姥姥命薄,恐怕担不起这孩子。孩子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嘴里生了疮,姥姥说,她带着长了疮的孩子回了娘家。那天,孩子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烙在姥姥的记忆里,永远也无法抹去。姥姥那刚会说话的孩子一个劲地缠着姥姥:“回家吧,妈!妈妈,回家!回家!”晚上,住在娘家的姥姥又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见一口棺材,棺材里面有块红布,红布里头包着一个小孩。这时,走来一个老人,嘴里说着:“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藏这儿了,还不跟我回家!”只见他两手抱起孩子,转瞬不见了踪影。第二天一早,姥姥带着她的儿子回了家。当天下午,可怜的孩子就永远地离开了姥姥。
姥姥说,她的大女儿生的乖巧伶俐,很讨人欢喜。女儿长到三岁时,生了疹子。姥姥抱着她去邻村看戏。途中,一家新开张的店铺,鞭炮放得惊天的响,回到家,姥姥伶俐乖巧女儿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女儿的眼睛看不见了,但她的伶俐乖巧却不减分毫。姥姥要烧火做饭了,她会拿着装草的袋子,摸索着帮忙装草。虽然眼睛看不见,她却能用一双小手和一双小脚把草踩得结结实实的,把盛草的袋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后来,这个乖巧伶俐的女儿也因病永远地离开了姥姥。
每当姥姥说起这些的时候,就会不停地叹着气,哀叹着孩子的不幸身世,悔恨着自己没能将他们养大成人。但是,姥姥却不曽为此流下一滴眼泪。姥姥说,这都是命啊,命里三尺,难求一丈啊!
姥姥56岁那年,与她一起养家的姥爷,也因病永远地离开了姥姥。那天是阴历十月十九。当天晚上,姥姥做了个梦,梦见姥爷笑嘻嘻地来了。姥姥问他来干什么,他说要带着姥姥一起享清福去。姥姥说,你走吧,等我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姥爷说,好吧。十年后,我再来接你。那个时候,姥姥的六个孩子,只有大儿子和大女儿成了家。姥姥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儿女,张罗着给两个女儿备了嫁妆,给两个儿子盖了新房,打发他们一一成了家。儿女们都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姥姥守着姥爷留给她的老房子,清静地过着日子。姥姥66岁那年的阴历十月十九,天下了点小青雪。姥姥去井边担水,不慎滑倒,姥姥使足了力气,除了一阵阵钻心裂肺的疼痛外,姥姥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一天,距姥爷离去的那天,刚好整整十年。难道姥爷真的要将姥姥带走吗?
姥爷没能带走姥姥,只是带走了姥姥的一条腿。姥姥摔断了一条腿,被儿女们送进了医院,为了不给儿女们添麻烦,姥姥只住了半个月的院,就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出了院。回了家的姥姥又不愿给儿女添麻烦,执意要自己照顾自己。结果,本来静养可以恢复的腿,再次裂了缝,姥姥也因此被迫离开了她居住了50年之久的老屋,住进了她嫁到外村的三个女儿的家。
我真正走进姥姥的生活,真正感受姥姥的慈爱,其实也就是从姥姥摔断了腿,生活无法自理住进她女儿家的那一刻开始的。母亲是姥姥三个女儿中最大的,所以姥姥理所当然最先住到了我们家。那个时候,我刚上初中,对好多事都充满了好奇。父亲教书常在外,母亲忙着干活没工夫搭理我,好多不明白的事,我便会去请教姥姥。姥姥告诉我蒸馒头要放点碱面,这样蒸出来的馒头松软可口;姥姥告诉我下面条放几瓢水最合适,免得水放多了浪费了柴火;姥姥告诉我女孩子家成天价在外头疯跑疯闹可不成,要学点儿针线活儿将来成了家好养儿育女。姥姥告诉我好多好多做事的窍门,做人的`道理。不过,最让我迷恋姥姥的,却是姥姥脑子里那数不清的故事,那猜不完的谜语。姥姥给我讲故事,通常都是在夜里钻进被窝的时候。姥姥的声音很柔和,语调里夹杂着特有的岁月的沧桑,好像是从一个古老而幽深的巷子传出的天籁之音,静静地划破暗夜,悠扬地在我的心中奏响。我是很贪心的,姥姥一曲奏完了,我还要姥姥再奏一曲,一曲一曲的,没个尽头。姥姥呢,姥姥只管讲,姥姥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很多个晚上,我就是这样,在姥姥悠扬故事的伴奏下,进入了甜美的梦乡。那些美妙的夜晚啊,至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让我留恋,那么让我神往!
姥姥到一家,通常就会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姥姥搬来了,我就蹦蹦跳跳、欢天喜地的;姥姥搬走了,我就空空落落、老大不情愿的。我就会追问母亲,姥姥什么时候才能搬回我家。临近了那个日子,我又会央求母亲,早点把姥姥搬来。姥姥一来我家,母亲就会把炕头倒出来,让姥姥睡热炕头。家里盛出的第一碗饭,父亲总会让我端给姥姥。姥姥不吃肉,逢年过节改善生活包饺子时,母亲总要拌两样馅儿,用虾米、韭菜和鸡蛋,为姥姥单包一份素馅饺子。我们对姥姥的孝顺,姥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儿女们来看望姥姥,捎来一些好吃的,姥姥总会留给我一份。姥姥平时会帮着家里摘摘菜、做做针线,农忙的时候还会拖着一条残腿,吃力地帮着我们做饭、剥玉米、收花生。母亲不让姥姥也要做。姥姥难道不嫌累吗?姥姥总说,这不是还能动吗,等老的不能动弹了,想干也干不了了。
就是住进女儿家里,姥姥也不愿给人添麻烦。到冬天,冰天雪地的,考虑到姥姥腿脚不灵便,母亲特意准备了一个尿盆,让姥姥在家里蹲便。但不管天下多大的雪,姥姥总是一手腋下夹着她特制的木拐杖,一手拄着一根棍子,一步三挪地到院子的露天厕所里蹲便。姥姥每次蹲下,站起,都要忍着痛,费很大的气力。因为每一次,姥姥的嘴角总要抽动着,喘息着,眉头紧紧地蹙着,两手扶着墙,憋足了全身的气力慢慢地站起身。而这一个起身,姥姥往往也要缓慢地歇好几气方能完全站起。我想要扶着姥姥,姥姥也不用。姥姥自己能下地前,一次都没用过母亲准备的尿盆。姥姥就这样,在她的三个女儿家轮流住了16个年头。姥姥为什么只在女儿家住,不住儿子家呢?
我想,这可能是姥姥心中永远的痛吧。从母亲和大姨小姨的言谈中,我得知,姥姥原本是不想离开老屋的,可是,姥姥的儿媳妇不愿意侍候姥姥。姥姥才被迫离开老屋,住进了女儿家。母亲有时会抱怨姥姥窝囊,不跟儿子要钱,不跟媳妇闹。姥姥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不多插一句话,也从没有说过她儿子儿媳一句坏话。难道姥姥真的不生气不上火吗?有时,我会发现姥姥用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捏着额头,额头中央捏得紫红紫红的,好多天都消不下去。我问姥姥怎么啦?姥姥只说头疼,捏捏就好了。姥姥的眼睛还患了白内障,可为了省钱,姥姥只做了一只眼睛的复明手术。母亲说,姥姥的眼睛,就是让她的儿子儿媳给气坏的。
姥姥在女儿家住了16个年头之后,她的儿子儿媳突然要搬她回家住。姥姥的女儿们很诧异,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后来听说,是姥姥的大孙子要结婚了,儿子们要搬姥姥回去喜庆团圆。姥姥很高兴,说终于能回家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天天盘算着还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姥姥如愿回了家,回到了阔别了16年之久的老屋。老屋还在,只是历经风霜雪雨,再也没法住人了。姥姥住进了儿子家,三个儿子轮流侍候姥姥。这样过了一年多,姥姥突然患了急病,住进了医院。据说姥姥的病是让她大儿媳给气出来的。说是过七夕节,姥姥的大儿媳烙了红糖饼,端了两个给姥姥。姥姥没吃饱,跟儿媳讨要时,被拒绝了。身体健康的姥姥就此一病不起,两个月后,83岁的姥姥永远地告别了她的老屋,告别了她的宿命,告别了这个不断地上演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人间。
姥姥走了,去了天堂。在那儿,姥姥又可以和爱她的她爱的姥爷,和她念念不忘的那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起过日子了。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在人间,姥姥用她的三寸金莲,一寸一寸地丈量了83个寒冬酷暑,将她的儿女们养大成人,看着她的儿女们生儿育女;看着她儿女们的儿女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在天堂,姥姥还是用她的三寸金莲,丈量天堂里的春夏秋冬,演绎天堂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么?
姥姥走了,我竟然没能去看姥姥最后一眼,陪姥姥走完人间最后的里程。这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在一次心理学课上,我念及此事,泣不成声。老师对我说:“不要责怪自己,也许,姥姥更希望你好好地干工作。”是的,姥姥一生默默承受,从不抱怨,也许,姥姥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天堂里看着她人间的儿孙们能够快乐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