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罗儿匠的传说

张东东

散文之罗儿匠的传说

  “你舅爷被土匪活活烧死了。”娘忧伤的念叨着,一边“哧啦、哧啦”地纳着鞋底。

  冬日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热呼呼的土炕上,一盏小灯泡晕出一片黄光。父亲举着一尺多长的烟锅,慢悠悠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旱烟。姐姐看着连环画,弟弟缠着娘讲故事。娘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悠悠地讲述起外婆家的陈年往事。

  外婆家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大财主,人称“罗儿匠”。因为他家在高店镇开了一家加工销售蒸笼、罗儿的门店。

  高店镇是关中渭水南岸的一个历史文化名镇。相传在三国时诸葛亮的前锋大将魏延在此驻扎,与魏国大将司马懿隔河对峙,史称“魏延城”。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高店镇就演变成渭水南岸一个大的集镇,辐射宝鸡、眉县、周至、太白等县,解放前主要交易山货木材、粮食农具、家禽牲畜。老街南北走向,青石铺路,十几家店铺,分列两侧。每逢农历单日,人们肩扛担挑,挎篮推车,上街跟集。人流熙熙攘攘,生意兴旺发达。

  外婆家的罗笼店在街道南头西侧,是一座三开间的青砖瓦房,门前几棵土槐如伞如盖,浓荫蔽天;台阶用丈余方方正正的石条砌成,店门是一排红色铺板,可拆卸安装;门两侧一对石狮,双眼突出,口衔石珠,威风凛凛。走进店铺,红色的木头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蒸笼,笼圈用筷子厚的薄板做成,笼底是一排青绿色的竹板,有圆有方,有大有小,结实耐用。四周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罗儿,有布底罗儿、蚕丝底罗儿,还有铜丝底罗儿,琳琅满目。店后是罗笼加工场,叮叮当当,一派繁忙。木工拉锯刨板,烤炙笼圈;竹匠劈竹划篾,捆扎笼底;几台织机梭子飞舞,银线穿错,哐哐哐地织着罗底。

  解放前,农民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几乎每家都有一台石磨子,粮食收拾干净,套上一头小毛驴或一头黄牛,孩子“嘁得、嘁得”地赶着牲口,拉着磨子吱扭扭地转,磨碎的粮食“簌簌簌”的流下磨圈,女主人头上顶一块白布,地上放个大蒲篮,用两根棍子架着罗儿,撮一小簸箕磨碎的粮食,倒入罗儿,哐当哐当地罗出雪白的面粉。一天最多磨二斗粮食。

  北方不产大米,最爱吃的就是馒头、面条,三五天就要蒸一锅。罗儿、蒸笼就成了农村必须的生活工具。

  外婆家经营着店铺,家里有几十亩旱地,槽上一群牛马,舅爷却特别节俭。夏天,舅爷总是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过膝长的裤子,腰里系一条布带子,脱光头发的头上扣一顶破草帽,天不明就领着家人下地干活,浑身晒得黑红黑红,一年四季没闲过。家里姑娘媳妇上灶做饭,晴天做干饭,雨天喝稀饭,吃饭时干活的人吃完,才轮到妇女小孩吃。

  树大招风,外婆家滋润的日子也招惹了不少人眼红。

  解放前夕的关中农村,匪患严重,民不聊生。外婆家几次遭土匪抢劫。舅爷在家里建了座防备土匪的“楼子”。楼子是一座四方塔型的土木建筑,四周黄土夯实,木柱横梁结构,三层高,远望像一座大烟囱。每层一架木梯,两个盆口大的窗户,用来通气、透光、喊人,一个半尺厚的磨扇盖着入口。发现土匪抢劫,一家人就躲到楼子上,老人妇女儿童上三楼,青壮年在二楼防守,楼上备有土枪和砖石瓦块,以防不时之需。我小的时候,与弟妹捉迷藏,还常常爬上楼子玩耍。

  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一个土匪趁天黑之际偷偷溜进并藏在外婆家大院里,等家人睡熟之后打开大门,其他土匪一涌而进。所谓“土匪”也就是农村一些游手好闲之徒,馋嘴懒身子,干活怕出力,或沾染大烟毒瘾,或耍钱失光了房屋土地,媳妇跑了,吃了上顿无下顿,纠集在一起,冒险抢劫富人。

  这群“土匪”共5人,头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漏出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鞋露脚趾,夹着条单裤,棉袄开了花儿,腰里系条草绳,手拿土枪或大刀。土匪把全家十几口人赶到了大厅,威胁不给钱就杀了全家。

  舅爷哆嗦着说,掌柜的,快坐,给你们做饭。

  大个子土匪“哐”的一声,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在供桌上,少啰嗦,快拿钱!

  舅爷拿出一堆国民党时期的纸币“金圆券”,被大个子一把打在地下,少拿这个糊弄,快取“袁大头”。

  掌柜的,兵慌马乱的,哪有“袁大头”呀,楼上粮食你们装,槽上骡子你们牵,保佑我家平安。

  那时已临近解放,胡宗南和“二马”的军队,负隅顽抗,在扶风、眉县一带布防,占领渭河两岸有利地形,妄图阻止解放军西进南下。晚上偶尔响起一阵枪声,有时,诸葛亮庙跑来几个逃兵,快割麦子的季节了,还穿着棉衣棉裤,自己坐在庙前戏台下,拆掉棉花,做成单衣穿上,向山区逃窜。戏台前后到处是破衣服、烂棉花、臭袜子。

  人心慌慌,大姑娘小媳妇晚上不敢呆在家,风声紧时,整晚蹲在麦地里。娘还没有出嫁,外婆领到我家说,兵荒马乱,你家媳妇自己管吧。娘一辈子都后悔,结婚时没有办个体体面面的婚礼。

  拿土枪的小个子暴躁地挥着抢,老东西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吊起来!舅爷被五花大绑,吊在了房梁上。

  男人们浑身发抖,女人们哭出了声音。

  土匪用鞭子抽着舅爷,舅爷鞋子掉在了地上,光着两只脚,断断续续地说,粮食……骡子……你们随便拿……

  土匪一边打一边在家里乱翻东西。打了一个时辰,实在找不到银元,一个土匪看到墙边放着几老瓮菜籽油,从旁边织布机上拿来2个线穗子,蘸上菜油,甩在舅爷的胸部,点燃了线穗子。

  线穗子呼呼呼的燃烧着,舅爷在房梁上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家里人齐嚓嚓地跪下求着土匪。

  正在这时,稀稀拉拉的枪声从诸葛庙方向传来,由远而近。小个子土匪趴在大个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大个子恶狠狠地吼着,老东西,算你狠!大个子叫手下找来一把扫院子的大扫把,伸到油瓮里蘸了一下,放到舅爷的脚下,点燃了扫把。扫把哔哔啵啵的燃烧着,燃烧着舅爷的衣服,燃烧着舅爷的全身,舅爷无力地耷拉着头,在房梁上无声地挣扎着。

  枪声越来越近,土匪们才匆匆忙忙地夺门而逃。

  后来听说有人报信,镇公所的保安队来了。

  土匪跑了,家人才七手八脚地把舅爷解救下来,请大夫救治。舅爷奄奄一息地在炕上睡了几天,就去世了。

  过了几年,外婆家家道中落,连罗笼店也散摊了。但一提起“罗儿匠”,老人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论起“罗儿匠”的兴衰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