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庭的散文

马振华

后庭的散文

  箫声响起来的时候,世界便沉静下去了。

  箫声是从后院传出来的,如泣如诉,却又像是有意地掖着些什么。

  后院不大,刚够让一声叹息回声过来。阶沿下面,种着广玉兰树、芭蕉,还有几丛小花、几棵灌木。空地上杂草蔓生,依稀可辨一条曾经的小径,通向那口不知深浅的井。井水多年不用了,水面已漂起点点浮萍。井壁的石缝中,长出了几棵蕨草,向天空展示着细小的齿形叶片。院墙已经很旧了,斑驳着浓浓的青苔,暗绿色,好古典的。墙角那儿,有一株桃树,花枝伸出院墙,巧巧地支棱在小巷的转角处。几朵残花,开得悄无声息。而人面不知何处,要等新的季候来到,才会透露出个中的秘密。

  再没有别的任何乐器,能像箫这样幽怨而沉郁的了。弄不明白,同样是一根竹子,凿几个孔,横着吹,声音是明亮而欢快的,像泼洒的阳光;怎么一竖过来,声音就全变了呢?箫声月光一样地淌下来,萧索,幽咽,充满凉意,像是从迢遥的远地传来,似有若无的,叫人难以把握。有时太深蕴了,会突然失声,哽噎般地堵住了。断了的箫声,就随忧伤一起埋进了心底。心于是沉下去了,那里有眼泪的深度。

  吹箫的人总是站在楼上,犹如李白说的:“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哪儿不能愁呢,非得在楼上?总是有原因的吧。人在楼上,就能看见整个后院。那些树,那些草,那些花,以及花前树下曾经有过的那些情节。然后抬起眼来,望见院墙外,远处的来路,和路上步履匆匆的独行人。于是触景生情,情随箫声,一孔一孔地渗出,顺着竹管滴落,一滴滴打在芭蕉叶上,淌成一条条往日的泪痕。一曲未了,风就起了。有鸟儿飞过,鸟影惊动了花枝,箫声于是转为《燕双飞》的诗意。那诗意浅浅的,却美丽得有如刀锋:“楼台静,帘幕垂,烟似织,月如眉。”款款音符飘散在微风里,和着几枚落叶,一起飘飞到墙外,到不知哪里。院墙围不住落叶,围不住箫声。那么人的心,也是要随风而去,飘飞到邈远,到那无以名之的栖息之地去的吧?

  后院最动人的时光是在半下午,小寐方醒。阳光已经不再从顶上长驱直入,而开始斜着将院墙与花木拉出阴影。后院里明暗分明,一截雪亮,一截深浓,中间没有过渡。在这样的时刻,庭院全部的魅力都散发出来。那些逆光的枝叶,更如华彩乐段一般,唤起你已埋得很深的瓣瓣柔情。人于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那是青春、美色和情爱的鸡尾酒,叫人只抿上一口就醉得泪流满面。

  直到树梢上晚照的余光一点一点地瘦下去了,暮色涨了上来,箫和吹箫人才会从微醺中苏醒。庭院若明若暗的光晕,制造出许多尚未描定的轮廓。这时候,甚至会连吹箫都成了多余。人在楼上,而心在别处。什么事也不想做,只这样懒懒地倚在栏杆上,看夜色怎样一点点隐藏起世间的沉浮。慵懒也会伤人的,人在慵懒时,万事万物,便会乘虚而入。那是阻挡不了的攻袭,像俯视的目光,从庭院的叶隙间窥探。那首威尔士民歌《梣丛》就这样唱过:“有人正在俯视,向我窃窃私语,梣丛呀梣丛呀,是我的屋宇。”其实有一些软的东西是最锐利的,你连它的锋芒在哪里都看不到,可它却一点一点地将人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这么一处幽寂的后院,是心灵的庇护所,还是更深的一处隐痛?谁能知晓?灰砖,青苔,暗影,和院落里高高低低的`花树,都成了李清照或者李煜的残句。有时候,甚至会像李贺:“我有迷魂招不得!”箫声中究竟寄托着怎样的思绪,也是不可说不可道的。就像后院里那种小果,名叫雀儿米的。秋天结一颗颗红豆大的珠子,小,却有着难以言说的甘苦与酸涩。采几枝罗列在瓷盘子里,一粒粒红珠,玉雕似的,只眼睛看着,就尝出了一段往事,一缕相思。凄楚,而又特别精致。精致是一种叫人非常难以割舍的东西,有时候,它几乎是致命的。它漫到胸际时那种快意的痛楚,让人觉得吸毒一样地依恋,又吸毒一样地绝望。人就是这样玩味自己的哀伤,要在痛苦中获取极致的歆享。

  这样地把自己幽闭起来,只用箫声,向咫尺天涯的不知谁人低诉。浑不知世事早已沧桑到面目全非,她所在的这一处后院,也即将在最近的一次大的变故中给连根摧毁。那么这已经是一种末日的心态了,要在心的周围,围四堵墙,圈出一个自我的天地。世界微缩为一个院落,外界消失了,天地间,所有的影像和声音也同时隐蔽。只剩下这一角后庭,孤岛般坚守着最后的凄美。花期难再,要抓住眼下这一寸时光,尽情地享受孤独,把玩自己的寂寞与哀愁,直玩得铭心刻骨,一泓清泪往深处流。

  在这风满楼台的时刻,谁又能分辨,这究竟是守旧,还是别一形式的另类呢?

  天终于黑尽了,整个后院已被夜色湮没。只几点流萤,在指甲花和胭脂红之间飞舞明灭。大约是因为月儿升起来的缘故,听见,院墙外,巷子那边,梦一般地,是一群孩子悠远的喧闹声。他们玩祖传的游戏,哼着乡调:三呀么三六九——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怎么也听不真切。其间还不时夹着卖宵夜老人的长声吆喝:热汤——面!

  生活就是这样,有欢乐,有哀伤;有失落,更有希望。欢乐、哀伤、失落、希望成就了多姿多彩的生命,构成了缤纷曼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