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满公散文随笔

刘莉莉

三九满公散文随笔

  他是一被我称作太太的老头的大儿子,名字叫三九,按照当地的亲戚辈分来称呼,我唤他一声满公。

  三九满公的脸很小,下巴比较尖,衣服总是灰扑扑的颜色,头发是万年不变的鸡窝头。他从来只抽烟不喝酒。

  三九满公他这一生并不长,也一生未娶,大家都说他那样的人,没有什么本事,长得不高也不好看,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做媳妇的。我觉得说出那些话的人其实都是因为不够了解三九满公,若是哪个肯细心留意一下他,就一定会发现他的好。其实他也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别人不会的技能,比如说,他会打米。

  三九满公家有台小型的打米机,大部分时候,他家唯一的声音似乎就是轰隆轰隆的机器运作声,声音最大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

  小时候的我经常会去看三九满公打米。看着三九满公将稻子从机器头顶倒进去,再看着原本穿黄衣的稻子变成穿白衣的米粒哗啦啦从机器下方的一个小口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的情景总会觉得奇妙而有趣。所以我在他家等电话的时候都会蹲在打米机的出米口前看三九满公打米,偶尔伸手帮他拨弄一下被卡在出米口边那小铁丝网里的米粒。有时候出米的速度慢些,手指触上去就会觉得痒痒的,我经常被那种触感惹得发笑。

  三九满公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犹记得,我去三九满公家去的最勤快的时候便是我父亲跟母亲去外省工作的前两年,那两年里,我跟父母,就是通过三九满公房间里的有线电话互诉思念的。

  那时候,尚且八岁的我,最爱看到的就是出现在我家的三九满公的身影,因为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他是专程替我父母亲给我传话而来,每次一看到他,我就会甩下肩上背着的小书包兴高采烈地问他:“什么时候会来电话?我什么时候去你家接电话?”

  那些年头,三九满公家的那部电话是村里边的第一部固定电话。那些年头,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只是一台彩色电视机,但是那些年头,从陌生通化设备里传来的熟悉声音,是最能让我感动的东西。

  我第一次接电话时的心情至今还记忆犹新。我在他提前一天的通知下于第二天一放学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放下书包,转身就直奔满公家等父母亲的电话,我记得当时三九满公照常地在打米,记得当时他家里的机器噪声格外大,自一进他家大门耳边就全是轰隆轰隆的声响。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他家客厅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就在略有些昏暗和嘈杂的环境里伸手指了指一边的关着门的房间拧着眉头严肃地对着我大声说:“电话就在这房里头,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你注意点听,如果听到‘滴滴滴滴滴’的声音就直接拿起电话说话就可以了……”

  他在说话的同时,右手无意识地抬起食指无意识地叩击着飞着米灰的空气,无声无息,若不是我当时观察得仔细,估计就发现不了这个小细节。

  他说了三遍,我点了三次头。点完头之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紧张感,竟紧张得手心冒汗。当时那场景,如今回忆起来,真是像极了特工接头的场景,好笑的紧。

  三九满公的生活总是那样单调,似乎他的生活里除了打米就不剩什么了。他平日里也极其节俭,他很少买新衣服,衣服穿来穿去也就那两三件,他很少吃肉,锅里几乎都没有出现过肉。但就是这样简单生活的人,离世的时候才将近四十岁。

  村里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说他练了乱七八糟的邪门功夫,病了从不吃药打针,所以才会丧命丧得那么早。我不知道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也不知道那些话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我只知道,三九满公他的的确确是在生病之后便一直卧床,任家人怎么劝都不肯去医院就医。他此生自明事理以来唯一一次去医院,是他大限来临前两个月。那时他已病得无力拒绝家人的意见,因此他的家人得了机会将他裹着被子送去了医院。但,却为时已晚。

  他得的是癌症,肺癌晚期。

  他离世前一个月,我母亲去他家里探望了一番。当时我将近十一岁,十一岁的我已经懂得生离死别是什么,虽然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三九满公的具体情况,但从身边人在谈及有关于他的话题时所不经意流露的神情我就猜到了那个很坏的'结果。我知道三九满公将不久于人世。

  所以我才会在母亲说她要去一趟三九满公家的时候不管不顾母亲的劝阻固执地拉起了她的手跟在了母亲身边。

  那天是初春里极其暖和的一天,屋外头满田野的油菜花开得正艳,天空也久违地挂上了日头,晒得令我脱了棉袄只着了一件由母亲亲手织成的薄毛衣。

  屋外头一派春暖花开生机勃勃,可是屋里头的三九满公却在披了一件旧棉袄的基础上再裹了一层厚棉被,除此之外,他的前头还摆了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他房间的窗户是锁紧的,密不透风,窗帘也是拉合了大半,只留下一丝缝让光进来。不知是太久没有风进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房间里总弥漫着一股子难以描述的难闻气味。而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三九满公脸上毫无神采地瘫坐在挂着灰旧帐子的床上,看到我们来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得鲜活一些。

  那时候,三九满公已经瘦的只剩一层皮了,真正的皮包骨头。四十岁的中年人,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虽然脸色很黑,但是还是能看到明显的褐色斑点,他的眼眶也凹陷得厉害,近了看,他的脸就像一个骷髅架子,还真是有些叫人害怕。当时我略有些害怕地抓紧了母亲的手,母亲望了我一眼,便对我说:“你出去玩吧,我要跟你三九满公说说话。”

  母亲说完话后便没有再看我,而我看了眼母亲,再看了眼三九满公后便乖巧地出门去找堂姐玩去了。我不知道母亲将我遣出房间是因为她真的有别的话要同满公讲,还是看出来我在害怕三九满公的模样才故意摆出的那番说辞。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三九满公的事情一边回家去约堂姐去野地里挖蚯蚓喂小鸭子,在我拿着小锄头在野地里挖出十几条蚯蚓的时候母亲就来找我了。我问她:“你跟三九满公说了什么?”母亲笑了一笑说:“问了一下他的近况,嘱咐他尽量吃多点饭。”我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便收起小锄头随着母亲还有堂姐回家了。

  其实我看得出来母亲的眼眶是红的,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母亲在电话一事上很感激三九满公,我也很感激他,所以才没有笑话母亲的多愁善感。

  那一个月之后,三九满公便离世了。

  我的家乡有一种习俗,就是人死后,家人要把这人的衣物,他所有用过的东西都要焚烧掉,说是这样做是为了把他的东西给他送过去,让他在地下安心。所以,三九满公离世后,她那年迈的父母亲便把他的东西统统都给烧了,唯有回忆留在这世上。

  我不知道太太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焚烧他的衣物的,我只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实实在在惆怅了很久的。因为从此村子里便没有三九满公这个人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一心只容打米也只会打米的瘦弱男人。

  从此,我便再也看不见那个会跑来我家里。会在我家门前石板上坐着等我放学告诉我第二天放学后要去他家里接我父母亲电话的人。

  从此,我身边就又少了一个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会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人都是特殊的人,于我来说,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特殊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正是构成我完整记忆的特别元素,是以,我不想忘记他们,也不会忘记他们。

  我要把所有能触动我记忆的人都好好记着,尤其是长辈们,我想我该感谢他们,谢谢他们,见证我的出生,见证我的成长。